29.赶路

　　“夫人，是这样的，咱们下一站本是要经南召往雉县去的，可是昨儿此处的亭长说了，途径的高陵山和尧山如今正有两寨子山匪作乱。咱们怕是得绕道儿走才成了。”

　　一大早，我们收拾好行李，刚到大堂就见老李叔远远赶来，说了这么一番话。

　　江婉奇道：“山匪？这两个山头我小时候还去耍过，本就隔得很近，竟能容得下两伙人？这还不一下山就直接打起来了。”

　　李叔点头道：“二夫人说的是，我都问清楚了，确是两伙人。山头近的很，平日里也多有争斗，三天两头地打，可乱着呢。”

　　江婉“噗嗤”一笑：“那敢情方便，这边喊一嗓子，那边都听到了，说起话来也方便。”

　　江媗可没心情看这俩耍宝，眼看着离阔别多年的家乡就一天的路了，这会儿却要绕道，让人着实焦躁：“既然要绕道，那便绕高陵山往南面走吧。沿着汉江，最多一天半的功夫就到郦县了。”

　　“夫人，走南面是可以，但这一路都没有驿馆了。那亭长的意思是，正有一队卫兵要往鲁阳方向去，咱们与他们一道走北路绕去，再由鲁阳南下走官道，便可有个照应。”

　　江媗一皱眉：“咱们有长公主府的兵卫在，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去鲁阳？江家在伏牛山脚下正有一个庄子，距这儿不过一日功夫，就去那儿住一晚吧。”

　　老李一听觉得可行，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倒是可以的，我这就去与三爷说。这处关口的士兵不能一道，但是寻个当地的向导是没问题的。”

　　江婉瞥了江媗一眼，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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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晃晃悠悠上了路，入了南阳郡，仿佛就是从北边入了南方。一路不再是光秃秃的黄土路，光秃秃的坟茔土冢也少了许多，总算没那么瘆人了。两侧林荫遍布的林间山道上，马蹄哒哒作响地走着，不至于太热，也称不上凉爽。

　　“你方才可是瞎说了，咱们家在伏牛山下哪儿有什么庄子？”江婉悠悠道。

　　朝安去了后头的马车跟他哥哥玩，车里宽敞了不少，江媗靠着凭几坐着，双腿都能伸直一些。她稍微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瞥了妹妹一眼：“庄子什么的，是没有……可是鲁阳你也知道，路又窄又绕，一点儿也不平整，若是真绕那头，还不知要多少麻烦呢。”

　　江婉看着她不说话，眨眨眼，脸上就是五个字——“编，你接着编”。

　　江媗果然领会精神，索性爽快地承认：“哎呀真是欠了你的了，我就是想回家一趟还不成么！”她说着手里还揉着一方帕子，“鲁阳在南阳城北，咱们家在西北边儿，去了鲁阳怎么可能再绕回郦县？你也出来小一年了，就不想回家瞧瞧么？”

　　江婉一脸的“小样儿还想蒙我”，一摊手道：“好吧，你现在可以开始打算了，傍晚咱们到了伏牛山，到时候你要怎么跟老李和三爷交代吧。”三爷就是公主府兵的头领，虎背熊腰、虬髯鹰目，小山一样站在那儿，光是眼光就能杀人。

　　想到三爷可怕的脸，江媗脖子一缩，喏喏道：“……就说，我记错了嘛。”

　　我和江婉：冷漠脸.jpg

　　“我看你八成是想在伏牛村将就一晚了，是吧？”江婉凉凉道。

　　江媗抚了抚鬓角，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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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夕阳下山的时候，我们果真到了传说中的伏牛村。一行人下了马车站在村口，三爷一脸凝重，有丫头已经失声尖叫了起来。

　　视线所见，到处都是尸体。

　　村子依山而建，狭长纵深，在村头看不到村尾。百余座小木屋错落相邻，即便如今栅栏已倒，房屋坍塌过半、屋顶的茅草飞的满地都是，还是不难想象这个村子原来的欣欣好景，应是一个桃花源一般的存在。

　　此时此刻，黄风吹过，只有不知道谁家的竹篮在土路上翻滚着。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篮子“咔拉咔拉”地擦过地面，最终卡在了一具尸体上，盖住了一张腐烂的脸。村道上、茅屋里、菜地上，老弱妇孺横尸一地，恍如人间炼狱。

　　尸臭，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江媗一把遮住了我的眼睛，把正要下车的江婉推回了车里。一回头，就见前去打探的人回来了，那士兵站在三爷身前，瞥着一边尖叫晕倒的婢女们，看上去有些犹豫。

　　三爷迎着烈日站在村前，双手握着刀柄，刀鞘点地，络腮胡子动了动，眼睛都没抬：“磨叽什么，说！”

　　“是！”那士兵一抱拳，昂着首中气十足，“一直到村头儿，全都死绝了。从腐烂程度上看，是大刀劈开的豁口，还没烂到内里。属下认为，这些人死了才不到半日。应当是山匪屠了村。”

　　这边还醒着的婢女婆子听了，又齐刷刷地发出了抽气声，一个个如雏鸟般撺在一起，好像生怕有鬼或者山贼杀出来似的。有人已经失控地抱头抽泣了起来，一个拉着一个往马车里钻。

　　江媗心里彻底懵了，山匪什么的天天听在耳里，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她本想着就算附近有两伙灾星，反正自己随行有十二名带刀府兵，就算来了两寨子人也不怕……如今眼看着一个村子的人都死绝了，这样的惨剧就发生在脚下的土地，不过是三两日前的事儿。她浑身发冷，这才害怕起来。

　　“不到半日？这倒奇了。来啊，把人给我带上来。”三爷一脸淡定，那向导被半押半请地拖了上来，弓着腰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地面，整个人不住地抖。

　　三爷索性弯着腰，平视着那男子的眼睛，小山一样的阴影笼罩下来，语气甚是玩味：“我怎么记得，今儿早上你说的，山贼都在北面活动，这几日正在内斗，肯定不会来南边？那你跟爷说说，这些个人头，又是哪个狗东西砍的？啊？”

　　那粗衣的黄瘦男子见阵势不对，一把就跪下了，埋着脸哭喊道：“大老爷开恩呐！两伙山贼确实是在抢地盘，就昨儿关口的兵爷儿还说瞧见了呢！这、这、这伏牛村，不过死了百八十个人，肯定只是一小队山贼干的，那其他人可都还在南边呢！小、小的是南阳本地人，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儿子，是万万不敢骗大老爷您啊！”

　　“是吗？”三爷闻言思索片刻，肃然下令，“传令下去，修整一刻，拔营赶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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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上说，世上没有偶然。佛学也说，世间万物，有因必有果。

　　当山贼嚣张的叫喊声密集地在四面八方响起时，我心里出现了深深的茫然——我这日子过的，可真他娘的精彩啊。

　　没等我感慨完，马车被截停，山贼带着南方口音的喊话接连响起，尽显嚣张。老李叔故作镇定地自称一家之主出面周旋，两句没说完，已被直接戳穿。

　　“哎——”喊话的人声调拖得长长的，伴随着周遭的兵器示威击打声，冷冰冰地让人头皮发麻，“老头儿，你这话说的可不粘弦儿（不中），别想捣（骗）我们兄弟几个！你是县官儿？屁话！这车里坐的是太守大人的婆娘，你搁这儿蒙谁呢！”

　　话音未落，周围立刻有人油嘴滑舌地接茬道：“弟兄们，看不出这老头儿还是个能耐人儿啊，县里头的能睡了太守婆娘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滋味儿哎哟，老弟我这没羞臊的都没脸想！哈哈哈！”

　　此话一出，四面立时传来了笑嚷和起哄的口哨声，当真是肆意。这话换做是别的妇人听了，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可江媗与江婉也算是市井里混大的，静坐着还算镇定。

　　老李叔在冉家是走过商的，心里再慌也还端得住。人家早知自己底细，迂回无用，不如正面应对，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各位都是山林好汉，老天不开眼，不给大家伙好日子过，这个道理我懂！我家老爷本是商人出身，如今做了父母官，绝不会苛待南阳百姓！人说好汉重义，各位要财，车后头都有，取走便是！”

　　那些子山贼听了明显一愣，笑声都渐渐没了。过了小一会儿，一道年轻张扬的声音突破众山贼而出，嗓音嘹亮，光是听着就能想象说话人张狂的模样。

　　“都说跟明白人说话就是得劲儿，我这儿也不跟你们吆喝了。我这寨子里都孙女儿穿奶奶鞋了，钱紧着呢！你这老头儿倒大方，成，豹爷我承你的情！”没等我们高兴，又听这人话音一转——

　　“不过嘛，我这领着几百号子爷们儿，要说这年头，找个带把儿的也不容易。爷看你这队里姑娘可不少，正好和我们山豹子寨的老少爷们配个对儿，这灾荒年的，孤男寡女的搭把伙儿，也好过日子不是！”

　　此话一出，老李叔脸色一变。山贼们闹得正起劲儿，有人高声喊了一声：“兄弟们，都说大户人家的丫头个顶个儿的俊，水儿腰身子扭起来，村里的婆姨可比不得！豹哥，不是说太守那二老婆长得贼有排场（俊俏）么，正好抢回去给你做个小……”

　　那豹爷听了却大笑几声，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两句：“哎，人家太守的小老婆，你这次毛（做事差劲）搁这儿瞎烧包儿（臭显摆）啥？咱这能叫抢么，你得管这叫‘请’，伺候好了夫人，三年抱俩有啥难的！”

　　“哈哈哈……哈哈哈……”

　　满山的笑声回荡在林间，一丝飞鸟虫鱼的声音也无。车队里气氛凝重，只有后方的马车中隐隐传来了啜泣声。

　　江媗从一侧的奁盒中取出了一柄匕首。利刃脱壳，她跪坐上前一步靠近车门，紧握匕首的右手抵在胸口，眼里的光比刀锋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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