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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巧女杏花


  我叫杏儿,杏花的杏。我虽不识字,但还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因我出生的时候,村口的杏花开得正好,娘说我生的好,像极了那粉白的花骨朵。若是我能一直好看下去,她便欢喜。也因此,打小我就在家里最得宠,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先紧着我,连哥哥都得让着我,就因为我长得好。

  我一直都很骄傲,家里小我九岁的妹妹都得打水洗衣的时候,我的手指还是那么娇嫩。娘说,我模样好,不需做这些粗活,我听了心里甜滋滋的。

  十三岁那年,娘一咬牙卖了家里两只鸡,换了六十钱铜板,带我去隔壁村的花娘子处拜了师。花娘子人如其名,虽然做了寡妇,但每日还是穿花戴绿的,人到四十了每日夜里还有不同的男子来寻她。

  她管这个叫“找乐子”,我那时不懂,觉得这有什么好乐的,那些男人都又臭又脏的,看着我眼光都叫我害怕。后来渐渐的,我学会了花娘子的一身床笫“本领”,这些都不难,虽然我不知道,娘亲为什么叫我来学这些。

  我问花娘,她只是看着我笑,有时候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现在想想,我才终于有点理解她,理解了为何有人说她“是个命惨的”,理解了为何三天两头有别人家的媳妇儿找上门来泼她一头鸡血,也理解了有时候她看我露出的凄凉的笑。

  虽然我也没什么好同情别人的,毕竟花娘好歹是嫁过一个中意的男人的,命数不好才守了寡,而我却要嫁给一个快六十岁的老财主。那一年,我才十五岁。

  说是嫁,我其实太给自己面子了。还记得,当我在卖身契上摁下手印的时候,娘亲笑的是少有的开心。然后她就拿着两贯钱回去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娘卖掉的那两只鸡。

  后来其他的姐妹告诉我,两贯钱算是很多的了,她们有的人才卖了五百钱——四个她才抵得上一个我。

  难怪娘亲疼我,我确实是长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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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财主是村里的里正,花钱捐了这么个官儿,管着三岔河村的一百二十户人家。管着管着,钱反倒来的更多了。

  有的姐妹进来,是为了求里正给家里的田放水,但我的娘亲跟我说的很明白,她只要钱。娘亲一向是聪明的,我也聪明。所以最初的两年里,我拿到的赏钱比旁人都要多。而两年,也算是得宠时间很长的了,毕竟像我这样身份的,这宅子里有不下四十个,每年还有新人。

  不得宠之后,好一些的就得去做洒扫,更惨的却是要被转手卖掉的,谁知道会被卖到哪里去。在这里,每个月还能见见家人,只要我能拿出钱,爹娘的脸色还是好看的。

  所以,我不能失宠。不过很可惜,府里有这种想法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今日被褥里有只死耗子,明日新得的桂花粉就给掺了泥……这些都是小事,我总能报复回去。新来的丫头们都会经历一些刁难,长得好看的尤其辛苦,聪明的大多能留下,蠢笨的很快就见不到了。我也整过一两个,后来就觉得没意思了,谁去谁留,又有什么差别呢。

  所有人姐妹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巧儿姐姐。她虽然长得不如我美,但是性子柔,人又聪明,跟她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安宁。而且,与巧儿姐姐一起服侍老爷,说错话时至少有人能帮一把。所以我们总是尽量做相似的打扮,久而久之,老爷也就喜欢我们一起服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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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前,家里来了一队贵人,车马足足有九架,满满当当都是箱奁。其中有一驾车尤其华贵,红木的车身,绸缎的织帘,比寻常的马车足足大了一半儿去。听前院的丫头说,靠近那车还有极好闻的木香呢,稀罕的很。

  老爷让我们几个扮作侍女,混进贵人的西进院里去服侍——不过是为了听人家墙角。其实我也大概能猜出这家人的身份,从长安往南境去的官道,其中一条就要过我们村。听老爷说,南边罢了不少官,有了空儿自然得有人填,一个多月来,已有五队这样的人马路过村里了,都是去当官的。

  每每听说有官家车队过去,我总是想着,若是能给我带上就好了。或者人家瞧着我好看,认我做个义女什么的,成天金钗银钗地哄着,光是想想,我都乐得在炕上打滚。

  这些事情,老爷自然不只跟我一个说了,旁的姐妹也有知道的,很快,全村就都知道了。

  听说尤姐的二流子姐夫还起了抢财的念头,恨不得还能抢了人家的文书,再冒了人家的身份去当官呢!我听了笑了许久,这人蠢啊就是念想多,别的不说,这条路子要是能成,那咱们老爷不早当了太守了么,可还轮的上你?

  西院没混进去,可到了晚上,消息终于透了些出来。让人奇怪的是,这户人家不知怎的全是老弱妇孺,竟不是随着自家老爷一道上任的,而且还说是经商的。

  这话真是床底下点灯——一点儿不高明。就算没瞧见文牒,但有好些高大威武的兵爷护送着,哪家的商人也没这个胆子呐。

  哎对了,说到兵爷嘛,有一事可逗趣了。听说啊,厨房的玲儿借着送饭食的功夫,一脚跌到了兵爷的怀里,就要对人家以身相许呢!哎哟喂,可真是笑的我晚饭都没吃下去,跟巧儿姐姐足足乐了半个时辰。

  要说玲儿去年还跟我争宠来着,去了厨房没俩月,人也蠢笨起来了。这不,当晚就被老爷抽了三十鞭子,卖给了隔壁村的娼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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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我却万万没想到,这伙贵人接连又出了好些事来,一桩比一桩大,足足把整个村子都震动了。

  第二日一早,本该离开的贵人,却把吸血虫刘扒皮给请来了。要说这家的下人口风真是紧,直到狗头郎中刘扒皮走了,我们才知道,是那贵夫人的小儿子得了风寒,正心肝宝儿地瞧病呢。

  我听了本是不屑,小娃娃淌个鼻涕的事,犯得着这么大动静么?可不知怎的,挤兑了两句,我又有些难过了起来。四年前,我那六岁的小弟也是得了个伤风,刘扒皮开的药,弟弟喝了三包,最后人还是没了……唉,娘哭了三天,去刘扒皮门口撒泼闹事,还不是被打了回来,额头上开了个大豁口。

  还没顾上感慨半晌,有人竟跑回来说,刘扒皮去医馆门口施汤药了!唉哟喂,吓得我一口茶水喷出去三丈远!

  这家贵人,看来不只是有能耐,还挺仁义呢,竟然能让扒了皮也不丢半个子儿的东西做起了仁德买卖。小金儿她们几个就是没得世面,夸了那夫人好半晌,我撇撇嘴,一碗药能有多大用处,不过是贵人的施舍,买她们自己的功德造化罢了。猫哭耗子穷场面儿,真慈悲,怎么不每家给一贯钱呢!

  不由想到了去西院晃悠时,见到的那个穿锦戴银的大丫头。那样的姿色,又是大家的规矩气派,竟然才是个丫头,不怪府里两条腿的男人看痴了眼去。只不知什么样的夫人配得上这样的丫头伺候,可惜了,最后也没能开开眼,听说她们再一日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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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我正要睡下的时候,府里却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儿——她们说,客人带来的兵爷们,竟然无声无息地把这宅院给封了!

  西院那头,老爷的叫喊声不过响了两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老爷竟就安分了,再没有一点儿声音传出来。我不敢睡,东院的大门又被两位兵爷锁了,直到申时末,天边都透了白水儿,巧儿姐姐才从小门溜了回来。

  “闯了大祸了,我哥哥闯了大祸了……”巧儿这样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好似丢了魂一般,脸上一片煞白,揪着衣襟不住地揉搓着,痴痴地念叨个没完,再不复平日的聪慧模样。我为了她倒了水,等她回了神,我才慢慢知道了原委。

  原来,西院住着的那户人家,身份不同一般,官是做官的是不假,可南边坑那么多,也不是每个填坑儿的都一般分量的。这一户夫人,正是南阳郡太守大人的家眷。

  太守,太守。王八字那个县令官,在蓝田县便是玉皇大帝祖宗爷儿,府里的老爷就是这三岔河一百二十户的土皇帝。县令管万户民,秩俸一百二十石……而太守,年俸二千石,管着一个郡,下头是几十上百个王八字儿。

  南边这回儿就腾了三个太守老爷出来,好巧不巧的么,头回住进这屋里的,就是其中一个。

  府里有许多暗门,昨儿夜里,老爷透过暗窗瞥见了太守的妾室,也不知是怎样的美貌,老爷竟在今日下午送去西院偏房的水里加了迷药。厨房取水做了糕点,那妾室没有吃,却把太守不过一岁的嫡女给迷晕了……而做这些事的人,正是巧儿的大哥,全勇哥哥。

  巧儿傻傻坐着,我也没什么反应。我想着,迷晕了小妾就算了,还把太守大人的嫡女带上了,事情大到这个份上,说这些好像也没什么用了。明明一夜没睡,这个当口,连我自己都讶异于我的冷静。

  全勇哥哥,是死定了。

  太守夫人带来的兵爷,正在严审全勇哥。听说老爷抢了鞭子亲自动了手,一连抽了三十重鞭才被拦下,而全勇哥哥已被兵爷拖下去关着了。除此之外,另有两名兵爷已去蓝田找八字胡王县令了。

  全勇哥哥还关着,但我说,他一定会死。

  我太了解老爷了,他不会让这人活着的。

  看着眼前脸色惨白的巧儿,我心里升起了一丝怜悯。她家里仅有这么一个哥哥,平日里也是两人感情最好,全勇哥哥虽然帮里正做了不少坏事,但是他是个好哥哥没错,隔三差五的总是给巧儿带东西来,连带着也捎给我一些。

  这样的人,就要死了。而那老不死的里正呢,他会死吗?他死了,我能……回家吗?

  嘴里安慰着巧儿,我在心里盘算着,准备先藏带好一些金银,就埋在院子后的梨树下。如果里正死了,我正好带着钱回家去,娘亲一定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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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想着,至少要两日的功夫,县令大人才能到,没想到太阳起来没多久,去县衙的兵爷就回来了。不过带回的不是县令,而是县丞。

  王大人连日下乡视察农忙,暑热又兼辛劳,正卧病在床,特命县丞带着他的手令前来办案。玉皇大帝农忙中暑当然是屁话,可王八字也不蠢,没有一味地装傻。县丞一来就把老爷革了职,与全勇哥哥一并押送县衙问审。

  可当县丞去提人时,却发现全勇哥哥已经死了。

  他是自己一头撞死的,血浆子脑仁子红红白白的流了一地。酷暑的天,半日的功夫,人已经臭了。

  下毒的人自杀了,里正也被革了职,太守嫡女只吃了一点迷药,醒转后已好全了身子。这下太守夫人立时就要离开,县丞当然也不敢让她一道去县衙问审,只留下了名帖预备结案后将文书送去南阳郡。

  半个时辰的功夫,太守夫人一行人就驾车离开了三岔河村。

  我心里又冷又空,怎么,她们就这么走了么?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我是多么的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吃人的黑窟窿。可是不可能了,最多几日,老爷就会被放出来,说不定还是继续做他的里正。

  老爷说过,王县令每年往京里送三千两的孝敬,这其中有八百两都是他添的。三岔河村人少,每年却能在税赋之外还送上一千两的年礼,且不包括日常的孝敬,这样的能耐,王县令对老爷是极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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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去县城,坐牛车需要三日,马车需要两日,且不能休息。可五日后,老爷就回来了。我猜,他可能都没到蓝田,知道贵人走了,得了消息就索性回来了,连下个狱功夫都懒得做。

  前脚老爷刚进门,后脚巧儿就被发现吊死在了屋里。

  老爷气急了,连声骂着晦气,刚进门就见了这起子事儿,跳着脚叫人给巧儿拖出去扔了。巧儿的家人没来给她收尸,她家里除了全勇哥哥,再没有别的兄弟了,她母亲的贪财是八乡闻名,可进项却抵不过赌鬼老子的臭手。一眨眼两个孩子全没了,也不知他们现下如何。

  我没有时间给巧儿伤心,因为当夜老爷就打了我十个耳光,说是看着我就想到巧儿和她那个没用的哥哥,立时就打发了我就去做了洒扫。我是院子里最好看的,却做着最脏的活,她们让我刷恭桶。

  七日,我就瘦得脱了形。这就是她们的目的,毁了我的模样,就再也不能得宠了。其实她们想太多了,我心里不想争了,因为夜里我总是梦到巧儿吊死的脸,猩红的舌头拖得老长,地上是全勇哥哥的脑浆子,一直淌、一直淌……

  我整宿整宿地不敢合眼,而我的娘亲,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很快,有人去向老爷告发我,说是之前看到了我在后院埋了好些首饰。也多亏了其他姐妹“好心”,特意提前来说与我听,她们笑的开心,离开的时候腰臀扭得格外来劲儿,像是后院下了蛋后打鸣儿散步的母鸡。

  刷恭桶的粗使院子很偏,只有我一个人刷这几十个污秽物件。院门口有一棵杏树,杏树五月结果,如今快七月了,只剩下几个干瘪的老杏子了。我摘了杏子,没有擦,因为我的手上衣服上都是臭味。

  吃完第三个果子后,门口有拿着棍棒的婆子进来了,我站在井边,端着花娘教我的最好看的笑,跳了下去。

  死在井水里,可真是全三岔河村最好的死法了。旁人一口水都喝不着,我却能有整整一口井。便是死了,我也要脏他一口井去。

  来生,可不要在四月出生了。我讨厌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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