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游氏七郎（二）
师傅便笑的十分欣慰：“为师早知凤青素来稳重，”他将那本书按在游凤青手中，十分郑重其事的模样：“凤青，师傅要你将这本手札今夜便整理好，明日便拿给为师检查，如何？”
那本手札很厚，足能叫他消耗许多时光。
他随意地翻阅几张，里面乱七八糟的记录着许多东西，看似无用，可细看下来，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笔画，都有着某种深意。
他本想拒绝，可师傅看他的目光却似十分奇异，叫他到了嘴边的拒绝怎么也不出来……
游凤青便带着那本手札回了家中，连饭都顾不上吃，便端着手札开始研究。
鸡鸣过三更时，屋里忽起了嘈杂。
是父亲急吼吼地穿鞋，还顾不上将衣带系好，一直挂在墙上被他当做摆设的剑便已落到父亲手里。
他只来得及看到父亲对母亲扔出一句“看好凤青”，便急吼吼地冲出了家门。
他只来得及将手中的册子放下，便已被按到了母亲香软的怀抱里。
他们住在城东的山头上，只要推开窗，便能将城内泰半环境尽收眼底。
母亲抱着他行至窗边，忧心忡忡地将窗户外望着。
那处，是城南的方向。
他也跟着母亲一道看过去，却只看得到冲的火光。
孩童的眼登时瞪得老大。
那是，草庐？！
他挣扎着想要从母亲身上下来，但往日里弱不禁风的母亲却似力气陡生，将他牢牢地禁锢在怀里，无论怎么挣扎也下不来。
母亲的手紧紧按在他的头上，声音是往日里从来没有过的痛苦：“别哭，你别哭……”
可母亲话音未落，率先哭起来的却是她。
父亲是第二日回来的。
走时，他脚上穿着虽已缝补过七八次但仍十分干净的鞋子，归来时，他脚上的鞋子却沾满了焦黑的尘土。
还有某种红到发黑的，已干涸成结痂的，散着某种腥味的液体。
他嗅觉素来敏锐，不过一闻，便知那是什么。
父亲先于母亲垂问前开口：“七郎没了。”
不过短短几个字，却像是用尽了父亲最后一寸力气，他一完，便紧紧地闭了口，不管母亲再什么，都不发一言了。
问的急了，父亲便吼母亲：“家之事，休得胡言乱语！你若再问，便去问陛下，问皇后！”
母亲便不再话了。
洛阳，家，帝后，都是游氏一族的禁忌，是他们半个字都不能提的禁忌。
那时他尚且年幼。
孩子的记忆，总是十分散乱无章的，只会挑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记下来，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他虽不懂事，可家，帝后，这些词却有些似懂非懂，他查阅了无数的书籍，还有师傅留下来的遗物，又经过多方的求证，终于知晓师傅的死亡原因。
那不过是帝后之间的一场博弈。
输的人，只有师傅一个，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师傅死在那夜里的冲火光中，父亲冲进火场时，师傅已只剩下一具焦黑的尸首。
但手心里，仍紧紧地握着一只凤配。
是那个美妇人不慎落下的凤配。
师傅在时，她总跟在师傅身边，冒冒失失地做这做那，甚至一度将自己的位置都取代了。
师傅却不恼，只笑着看她与自己打闹。
后来师傅死了，那美妇人也没了踪迹，唯一陪伴着师傅入葬的，却不过是一只凤配。
东西再美，再价值连城又如何？
皇后失的不过是一只凤配，可师傅失去的却是他的命！
的游凤青在自己与皇后位数不多的相处中仔细地搜寻着线索。
再后来，这世上再无游氏七郎。这世上，多了一个憨傻的太子，叫司马衷。
许是因皇族到底做了亏心事，上有德，便是叫那妇人侥幸生了儿子，也不过是一个痴傻的太子罢了。
皇后回宫后的生活过的并不顺心。
许是因长久的分离，帝后二人不复往日亲密，反多了几分不清的生疏。
后宫中的美人多的如边的繁星，皇后外出求子，无人坐镇后宫，美丽的娇花便悄悄地从墙角探出头来，娇娇柔柔地缠在了皇帝那颗大树上。
新受宠的美人，是皇后的妹妹杨氏。
再后来，太子娶了贾氏，那是个在洛阳城中名声并不好的姑娘，容貌粗鄙，举止更粗鄙，太子的位置也似不甚安稳，摇摇晃晃的。
而皇后却缠绵病榻，不久之后撒手而去。
故事到这里，似乎所有的坏人都有了应该有的结局。
但游凤青却觉得不够。
皇后的死，是她自己产子时落下的病根，这一生都好不起来。
似乎，自她回宫后，就总是病不断，大病缠身，也不知是因做了亏心事心虚，还是因自己曾害死过一条人命之后的灵魂不安。
也不知她最后缠绵病榻的那一段时日，是否有过一时半刻想起过师傅，想起自己曾经去过一座城，认识了游氏七郎，甚至与之朝夕相处……
她是否还记得她曾落下过一只风配。
但斯人已去，所有该问的，不该问的，终游凤青一生，都问不到了。
他目光落在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卫老，你认识我，还是认识其他人？”
他勾起一侧嘴角，露出一个坏笑来：“卫老可知游氏七郎？传游氏七郎有一双妙手，足可活死人，肉白骨，不知卫老可知？”
他目光里有着某种不怀好意的恶。
卫老目怔怔落在坏笑着的游凤青面上。
这张脸，渐渐与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叠。
那时他不过是新入宫的一个医官，有着某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
皇后无子，下皆知。
皇后要去寻名医求子，他也知。
那么多的医官中，皇后第一眼就看中了他，将他选为随行医官。
他只当那是一场十分难得的机遇——能遍访名医，机会本就十分难得。
更何况是与尊贵的皇后殿下一道。
这底下的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你有多少傲骨，可在绝对的皇权面前，都是不得不折腰的。
往日他求医时或许会被拒之门外，可若有了皇后随行医官这层身份，这底下泰半的郎中，都只有扫榻相迎的份。
最重要的，他们还会将自己平生所学无一遗漏地全数报告给皇后，也报告给身为皇后随行医官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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