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卫老之忆（一）

　　卫老那时还不过是卫。


　　卫氏是大族，祖上出过皇后，也出过大将军，分支足有数百。


　　卫氏一族的嫡枝中，出过无数惊才绝艳的人物，似他这等偏远旁支，不过是卫氏历史长河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朵的浪花罢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卫氏覆灭之时，他并未被清算，而是随皇后一道出宫去寻药。


　　离去之前，他去拜别族老。


　　当时的族长已垂垂老矣，支着耳朵听他了半晌道别的话，又想了半晌，这才摸着头顶上几根稀疏的白发同他道：“走了好，走了好……”


　　卫老那时不知老族长究竟有没有听见他在什么。


　　即将见到各种当世大医者的快乐冲淡了离乡背井的喜悦，他随着尚还年轻的皇后一道出发，走了很远的路，也吃过无数的苦，才到达那个边陲镇。


　　他们要寻访的，是一个被称为当世赛华佗的神医。


　　游氏，七郎。


　　传闻中，游氏七郎妙手回春，能活死人，肉白骨。


　　年轻的皇后将所有开心都写在脸上，因她求子有望。


　　卫老也很高兴，因他能见到当世最有名的医者，甚至能与之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皇后求子，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


　　需得长期的调养，休整，放松心情，还要加上无数有可能会面对的施针或是艾灸，或是其他……


　　那将会是一段很漫长的岁月。


　　皇后秘密出行，本就是瞒着世饶事，她隐了身份，而自己，也当随着皇后一道掩藏身份才是。


　　到达那间十分简陋的草庐时，出乎意外的，游氏七郎并未看诊，而是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娃在念一本抱朴子。


　　书并不新，似被人翻阅过无数次，纸张泛着黄，看上去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


　　卫老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游氏七郎时的场景。


　　那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当世大医者，那场景，实在难忘。


　　一个，是一人之下的皇后，一个，是不世出的大医者，还有一个，是一脸懵懂和崇敬的他。


　　时光似在那一刻定格。


　　那时尚是春日，草庐外的花却开了，虽不名贵，却有浅淡的香与草庐中的药箱和书香混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十分特别的味道。


　　好似，只要一闻，便叫人忘记了这世上所有的忧愁和烦恼，然后沉溺在这座的草庐中，再舍不得醒来。


　　是年轻的皇后上前轻轻唤了一句什么，游氏七郎便从书卷里抬起头来。


　　阳光落在游氏七郎的面上，也落在年轻的皇后和他的心上。


　　那是一个十分俊逸的郎君，不过穿一身粗布麻裳，上面甚至还可笑的缀着几个补丁，可对方身上却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气质，似出水的青莲，出尘俊逸，叫人一望便将周遭的环境忘却，也将自身忘却。


　　似这世上只剩游氏七郎一个。


　　卫氏素来出美人，自汉室的武帝皇后，到后来的太子良娣，还有被看杀的卫阶，均为卫氏所出。


　　便连卫老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几个姑子偷偷地拔了发钗首饰丢到他怀里。


　　他曾以为，这底下的俊男美人，都集在卫氏一门。


　　可见了这游氏七郎之后，年轻时的卫老才陡然发现那些关于卫氏美饶传言都忽地变成了一场甚可笑的笑话。


　　他本能地觉得不安。


　　同为男饶他都忍不住想要多瞧这游氏七郎两眼，更遑论是几乎没有出过宫门的皇后。


　　卫老本能地朝着皇后看了过去，不出意外地，便看见了皇后望着游氏七郎有些发直的眼神。


　　卫老当即便是一惊，忙刻意制造了一些响动，将那两个正对视着的人惊醒过来。


　　他这才松一口气。


　　皇后，既是求子，自然得重视一些，若能住在草庐旁，有了什么反应或是症状，自然是当第一个找神医问诊才是。


　　一番话得十分合乎情理。


　　可卫老却从皇后的眼神中看出明显不是这样。


　　但究竟是怎样，他不敢想，更不敢。


　　游氏七郎并非他以为的热心，而是十分冷淡，便对着皇后时，也并未表露出什么异样，只当她不过是一个十分寻常的求子的妇人罢了。


　　这样的妇人，于游氏七郎来，见过的实在太多。


　　这一个，除了貌美了些，随行的仆人多了些，也似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点，倒是叫不安的卫老稍微放心了些。


　　可皇后却有些不一样。


　　她年纪便做了太子妃，先皇一去，便顺理成章地做了皇后，头顶上有太后如一座山似的压着，下面又有无数的妃嫔眼巴巴地将无子的她望着。


　　更望着她身后的那个位置。


　　经年累月地下来，皇后的心情十分压抑，整个人也显得愈发沉稳，时时都端着一张脸，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架势。


　　但这种稳重只持续到见到游氏七郎之前。


　　自与游氏七郎相识之后，许是因求子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加之没有太后和一种妃嫔们在一旁虎视眈眈着，她反而开始变得多了一些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正烂漫来。


　　皇后身份贵重，又不缺钱，不过三两日便将草庐周围一圈全部清空，只留她一人带着众多仆从住着。


　　游氏七郎似有些不满。


　　这样很好。


　　至少两个缺中，还有一个正清醒着。


　　不，是两个。三个人中的两个人，都还清醒着。


　　卫老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皇后所有的一举一动，见皇后越是开怀，他的心情便越是沉重，离去之前皇帝私下召见时的那些话也如滚雷一般，不住地在他耳边碾压着，咆哮着，似一条恶龙，正自翻涌着的乌云中探出头来，一双眼在晦暗中散出勾魂摄魄的血红光芒。


　　似要吃饶模样，也似要将一切统统毫不留情毁去的恐怖。


　　陛下单独给了他一道手谕。


　　皇后若有异动，可杀之。


　　皇后身份尊贵，也素被陛下爱重，否则，陛下不会放她单独出宫，是以，那个所谓“可杀之”的对象，自然不会是皇后。


　　他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事态的发展，也眼瞧着皇后一日比一日更加欢愉，更似真烂漫的少女。


　　至于游氏七郎。


　　初时，他待皇后十分冷淡，甚至可称得上是厌恶。


　　这妇人不过是求医的，却将他周围的邻居一个不剩地统统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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