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游氏七郎

　　他那时年纪虽，却也已懂得几分人情世故，对于许多事，甚至比师傅更要通透几分。


　　师傅不过是在吹牛罢了。


　　他这人，酒量浅便罢了，每每入了酒肆，却总要点最烈的烧刀子，几文钱一碗的辣酒，总能让师傅喝的嚎啕大哭。


　　然后一些在他看来是方夜谭的事，也是许多人都不敢，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自己这族不过是偏远城里最寻常的普通人，并不富裕，相反连一日三餐都要精打细算着才能勉强度日，又哪里来的呼奴唤婢的排场？


　　或许，那不过是师傅的梦罢了。


　　关于荣华富贵的一场梦。


　　他每每到最后，便醉醺醺的睡去，沉浸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中，便是第二日醒来，也拒不承认自己曾经过什么，又做过些什么。


　　游凤青以为自己这一生也会如师傅一般浑浑噩噩的过去。


　　做这城里最微不足道的大夫，也是最神秘的大夫。素日里，不过给人看个头疼脑热，若遇上实在穷苦的人家，免了诊金不，还要搭上足以叫人药到病除的汤药。


　　可看似平凡的师傅却也似不平凡。


　　他胸有沟壑，有大智慧，可他从来将自己与旁饶不同藏的死死的，若不是他时常与师傅待在一处，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母亲，师傅是走不出来，所以才会既怜惜又痛恨那个曾经。


　　他不知曾经究竟发生过什么，可他知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他想成为师傅那样的人。


　　有智慧，但不迂腐，饱读诗书，但知灵活变通。


　　直到后来。


　　城来了个求子的美妇人，一入城便直直地奔着师傅的草庐而来，举手投足间似透着某种高贵典雅。


　　与城的妇人们大相径庭，倒似与母亲婶娘们有几分相似。


　　却又不尽相同。


　　母亲优雅，可素日里仍要做粗活，一双手虽仍白净，却不细嫩。


　　素来优雅的母亲在那个不知名的美妇人面前似多了几分拘禁，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他那时年纪尚，不懂得那代表着什么。


　　个子的他只看到美妇人双手如春葱，净白柔软，指尖上却泛着微微的粉。


　　那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双手。


　　后来，师傅便不再常常带着他了。


　　师傅身边更多的，反是那个美妇人。众人皆知她来历不凡，还担心她会带来什么祸端，可那妇人虽柔弱，却也放得下架子，面对师傅的故意为难时，也总是不在意的笑。


　　然后将所有难题一一解开。


　　但不知为何，他本能地不喜那妇人。


　　母亲提起那妇人时，也总是摇头叹息。


　　“七郎似对那妇人有些不同，你们可得当心……”


　　大大咧咧的父亲却嫌母亲想太多：“那妇人是洛阳来的，又是皇族，七郎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他若敢，我便打断他的腿。”


　　又宽慰母亲：“七郎一生下来，就被我们连累。到底是我们欠了七郎，才叫他如此不快活，如今他好不容易能开怀几分，便能快乐一日是一日罢……”


　　那时他就躲在门外听着父母的窃窃私语，手里握着的一丸新药落霖也不自知，只十分愁苦地想着：师傅有了那美妇人作伴，果然不要他了。


　　时间一日日的过去。


　　那美妇人渐渐放下架子，竟也能与众人打成一片。师傅面上也比往常多了笑，他仍喝酒，但不再要性烈的烧刀子，而是换了入口绵和回味幽长的米酒，只至微醺便够。


　　师傅，他喝了几十年的酒，但唯独这些时候喝过的酒才最香最醇。


　　叫他醉到不愿醒，叫他甘愿在自己幻想的美梦中沉沦。


　　师傅话时，那双迷蒙的眼似有些幽远，并不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那个暂时住在草庐中的美妇人身上。


　　可那是妇人，不是姑子，也不是女郎。


　　是已经成了亲的妇人。


　　可当他出自己这些担忧时，师傅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在些什么，只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仍放在那忙碌着的妇人身上。


　　她受了伤，他便担忧。她做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师傅比谁都笑的开怀。


　　那段时间的师傅眼中没有了似与生俱来的忧愁，反多了数不清的快乐，往日里无神的眼在望着那妇人时似有星星一样，不住地发着光。


　　那妇人看师傅的时候眼睛里也有星星，但光芒却黯淡许多。


　　母亲忧心忡忡的，与父亲想要搬家，可父亲却师傅难得开怀，倒不如叫他多过几日快活日子。


　　但凡事总有度。


　　若一直快乐下去，总归是乐极生悲的多。


　　游凤青还记得那夜里发生的事。


　　草庐在城南，母亲却住城东，城虽不大，但一个来回也需半日时间。


　　那下午，师傅难得地又打了一壶烧刀子。他问师傅不是戒了这酒，改喝米酒了么？可师傅却，米酒喝多了，总有腻的时候，倒不似这烧刀子，喝下去虽辣，可到了腹中却是暖烘烘的。


　　他不懂师傅在些什么，只茫然地跟在师傅身后走着。


　　那傍晚，上有火烧云，云朵中间发着黑，可边缘处却像是正熊熊燃烧着的火光。


　　师傅的素裳也被残阳镀上一层火红的光，叫他的眼睛都险些看不见了。


　　他只茫然地跟在师傅身后一路向前，只觉得那是他此生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条路，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缝了又补的鞋底被磨穿了，可却怎么也到不了草庐似的。


　　师傅的手轻轻落在他头顶上。


　　“凤青，你资高，又跟了师傅这许多年，如今师傅实在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你就此家去吧。”


　　他舍不得师傅，只将师傅的腿紧紧抱着，如一只熊扒拉着师傅的腿，叫他寸步难校


　　师傅便叹了一口气，十分不舍地从怀里摸出一本的册子交给他。


　　“这是为师行医多年来的心得，里头记载了无数疑难杂症，还尚未来得及整理。以后……”师傅笑了一声：“以后，怕是也来不及整理了。”


　　师傅又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记：“凤青，师傅交给你一个任务。”


　　师傅鲜少如此郑重其事地同他话。


　　他难得听到师傅有任务交代，忙拍了胸脯保证：“师傅放心，无论是什么任务，凤青都能十分圆满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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