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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圣德教化


  又是十天的功夫过去,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裘焕的所料。

  他的人费心费力地去调查官仓走水一事,又处心积虑地准备好了顶包的人马,还在朝廷派去的人的眼皮子底下与被羁押的各个官员串好了口供——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廷尉署的人查到某个“线索”上,就能顺藤摸瓜地找到“真相”,顺利结案。不论皇帝和林蔚打的什么算盘,查到这一层,自然有人顶起全部过责,就再无可查。

  裘焕深知此事的严肃性,十足下了本钱,顶包的人是他手下一个品级不低的官员。虽说只是“玩忽职守”之罪,但涉案重大,定然是要革职处理的。弃车保帅,这个道理裘焕一向奉为宗旨,从不手软。

  只是朝廷的人眼看着就要查到了,就要咬上这个鱼饵了,事情却出现了惊天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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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署中,雷霆阵阵。

  裘焕怒吼的声音在戒备森严的内堂回响着,而他面前站着的梁修,白皙的脸上清晰可见一个手掌印,嘴角也有血迹隐隐渗出,足可见这一巴掌打的有多狠。

  屋中门窗紧闭,庭院百米内都已屏退了众人,窗棱间隐约透入的光线照在裘焕阴狠惨白的脸上,如同恶鬼一般。

  “本相是如何与你说的?南边三郡断不可失,你手下的废物怎会让庞渠查到了高正峦受贿的证据!若只是这样就罢了,高正峦脓包一个、弃之何妨,可竟然、竟然还有书信……你信不信本相活剐了你!跪下!”说着裘焕一脚狠狠地踹在了梁修的腿上。

  “咚”地一声,梁修应声跪下,缓过了膝盖上的一阵锥心之痛后,他又挺直了脊背,继续承受丞相的暴怒。

  裘焕不会杀了他的,这一点他十分清楚。越是如此局面,裘焕就越需要他。

  打骂之后,裘焕瘫倒在书案边靠着,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眼睛如鲤鱼一般突出,死死地瞪着。暴怒之后,众人还是得为了手中的权力去谋划,而在丞相身边,没有人比他梁修懂得阴诡权术、钻营制衡——裘焕,只能靠他。

  “本相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说,庞渠这厮,没看出有这样的好手段,竟藏得一丝不漏。如今东西已经送到了皇帝小儿手中,应当要如何补救?”许是余怒未消,裘焕又狠狠啐了一句,“这一次再办不好,本相连你的老母亲一道处置了!”

  梁修垂下眼帘,面对如此威胁,他挺直着脊背跪在石板上,声色清明:“相爷息怒。庞渠手中,高大人与相爷来往的信件,实则并非他查到的。是有人把东西送到他手中的。是以属下无从阻拦。”

  裘焕一愣,几乎要把眼珠子瞪了出来:“你说什么……何人有此狗胆,敢与本相作对?”

  梁修见他如此,便知信函确有其事,且其中所涉内容怕是极见不得光的。结党营私、贪墨官银,恐怕言辞还有不尊圣上之嫌。裘焕至此竟然还没有想到此事的后果,还在关注什么官员忤逆。

  即便先前裘焕暴怒之下,已命刀斧手候在了院外,等于是把闸刀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梁修仍旧冷静,稳稳地开了口。

  “相爷,属下还是那句话,何人获利最大,何人最有嫌疑。当今天下,除了陛下,再没有于此事之中得利更大的人了。”

  “这不可能!”裘焕断然否定,“小皇帝身在宫中,处处都有我的眼线,又有太后看着,他是何时培植的人手,竟然能把手伸到南面去,连本相在南境的人都骗住了?这绝无可能!”

  梁修摇了摇头:“相爷,现如今探寻陛下的实力已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及时与高太守撇清关系。庞渠既然敢呈报陛下,必然是手中已握有实证了,如若相爷不早做准备,只怕很快见了陛下会处于被动之势。”

  裘焕脸色一僵,只是瞪着眼大口地喘息着,肚腩随着他的呼吸如同鱼鳔一般涨大又缩小。梁修所言“撇清关系”,指的可不只是什么劳什子高正峦。

  这草包死有何辜?却累得他要舍弃了南阳!如若高正峦这条大鱼落了罪,小皇帝与林蔚必然趁热打铁,把下头的小鱼虾米全部打捞干净。

  想到这,他不可置信地喃喃着,言语轻飘,早没了适才的气焰。

  “只不过是几封信件,本相的南阳郡……就保不住了?”

  梁修淡淡摇头,说出来的话却如锋刃一般扎在了裘焕的胸上,刀刀见血。

  “相爷,不止是南阳郡。”他说,“我已收到传书,南境全郡已然民怨沸腾,群情呈燎原之势。现在全大汉的人都知道,是相爷指使高大人火烧官粮,实则伙同地方官员暗地转移了十万屯粮,企图哄抬粮价、牟取暴利!庞渠已持圣旨,将高正峦受贿名单上的所有涉案官员一应下狱,如今正在押解首犯回京的路上了。不出五日……便可抵达。”

  他每说一句,裘焕的脸色就惨白一分,到最后已如同一条脱了水的鱼一般,跌倒在矮榻上,张大了嘴不住地喘气。

  什么偷运官粮、哄抬粮价!裘焕心想,就算这事以前常做,那他也是细水长流地来,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搞这么大手笔!说好的查到下头就止住呢?怎么竟然顺着高正峦一路查到了天厅上、查到了自个儿的身上!

  这下子,岂不是南边全境三郡的布局都要毁于一旦?

  多年心血眼见就要付诸东流,裘焕想到这里,脸上横肉不住颤抖了起来,整个人都慌了神,嘴里却还在指责辩驳着。

  “污蔑,这是污蔑!”他吊着嗓子叫道,“刁民腹诽,有何凭证?荒谬、荒谬至极!不行,我要去见陛下!这信是有人栽赃于本相!不……不,先不见皇帝,应该先见太后。来人!备车!”话语间他已经挺着圆胖的肚子,疾步往门口走去。

  “相爷留步!”梁修忍着腿上的疼痛,跪着转身朝门口拜道,“相爷万万不可此时去见太后!如今万民请愿、泰半郡县官员牵涉其中,十万石税粮化作齑粉。如此大案,桩桩件件与相爷有关,您已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裘焕眼里瞬间一片灰白之色,茫然四顾下,瞥见梁修白玉一般镇定的脸庞,他眼中又忽地有了光彩,两步上前扶起他道:“修睿智,定然有办法保全本相的南境三郡!不如这样,此事便由高正峦一人承担,烧粮也罢、受贿也罢,都是他一人所为,与本相何干!至于其他官员,本相再重新选拔一批能干的……”

  梁修摇晃了两下,站稳了脚步,却并未答话,一言不语。裘焕见状,心里彻底凉了。

  “……是啊,保不住了,皇帝小儿要置本相于死地,死一万个高正峦又有何用。”

  到底也是官场浊浪多年的掌权者,裘焕闭眼深深呼吸数下,人已冷静了许多,遂拉起梁修的手,神色堪称诚恳,“休德适才为何说不可去见太后?唯今之计,只有太后出面,才能保全本相了。”

  梁修见已然又换上了一副温和慈善的面孔,他并不意外。

  裘焕贪利无情,一路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一个“狠”字。只可惜,这一次皇帝出手,只怕要的是斩断裘家在地方的全部根系……说不定,南阳官仓的这把火,最终还会烧到京里来。这些话,梁修是不会在这时说与裘焕听的。世人都爱听好话,这一点,他明白。

  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梁修垂首宽慰道:“相爷,南边虽然守不住了,但是陛下毕竟不能连锅端起,您的势力还是会有所残余,日后大可东山再起。如今朝堂之上,近三成的人都是您一手提拔,陛下与各诸侯王关系紧张,皆由您从中调停,即便没有太后,陛下也不会对您发难的。请相爷放心。”

  裘焕心中倒从未担心过自身,如梁修所言,他的势力可不止是在地方,裘家有太后和先帝托付辅佐幼帝的口谕,皇帝绝不敢动他。他请见太后,所求也并非自身。

  “……休德所言甚是有理,只是若由太后出面,或许能保下本相在南郡的其他势力,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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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修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深知此人的阴鸷顽固,只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改的。

  他立于裘焕身前,脊背挺直,眼前之人手握大汉一半政权,他的神色却至始自终无甚变化。面对裘焕的挣扎希冀,梁修断然直言。

  “相爷,陛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何况此事实实在在是给陛下抓住了把柄。如若太后出面,陛下正好给世人一个您与太后专权跋扈的印象,那对您和太后、乃至淮阳王殿下,都是致命的打击。修在此,请相爷三思。”

  裘焕这人有个优点,那就是坚韧。想要的东西,哪怕三年五载、千难万险,总也是要得到手的。面对梁修的劝阻,他自有自己的判断。

  思索不过片刻,裘焕眼中又亮起光来:“即便是舍了南阳,可河南、南郡还是保得住的吧?高正峦乃南阳太守,与旁郡何干!”

  “相爷,恕修直言。南境三郡,都是保不住的。”

  梁修看着裘焕精明的吊梢眼中光芒一黯,平静道,“首先,南阳监察一职由南郡丞相史兼任,本就是涉案其中;其次,高正峦受贿证物中,有一账簿,南境官员大多名列其上。三郡,都是保不住的。”

  无话可说了,真是无话可说了。

  裘焕做梦也想不到,猪下属不仅保留了信件、竟然还有着记账的“好习惯”,如今被人家连窝端了全攥在了手里,彻底断送了他在南境多年的心血。

  “难道就……再无他法了?”如此喃喃一声,裘焕仿佛整个人失去了力气一般,倒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相爷,再无他法了。”梁修沉声重复了一遍,“您应当即刻入宫,与陛下申诉您与此事无关、乃是受罪人攀咬,陛下权衡之下,势必会让此案在三郡太守的层面打住。您还是当朝宰辅,太后也仍旧是后宫之主,地方也有淮阳王,这些才是最紧要的。当断则断,方为上策。”

  “当断则断……好一个当断则断。”

  裘焕冷笑三声,又如往常一般,最后拍了拍梁修的肩膀,“本相这些年来,提拔的所有人中,唯有休德敢有此言。且罢,本相这就进宫去,至于高正峦是缘何泄露了这些密件,又是何人暗中呈递与庞渠,你可得,好好查查。”

  梁修迎上丞相阴狠的眼神,神色一如往常的恭敬,沉声应了一句。

  “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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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是如何与皇帝申诉冤屈的,旁人不知。

  众臣只知道,庞渠与廷尉署初到地方就以雷霆之势镇压下了暴动,不过几日就掌握了高正峦火烧官粮的证据后,竟然揪出了南境三郡的贪腐大案!甚至隐隐有传闻丞相大人也牵涉其中。

  朝堂之上哪个不是人精,丞相虽然否认,陛下也不曾加罪,但是高正峦为丞相亲信,若无丞相授意,区区太守怎敢伙同丞相史犯下滔天大罪?

  消息就这样传遍了大江南北,当太中大夫将地方大半贪腐官员下狱定罪后,百姓心中早已认定了“狗官烧粮”这一说辞。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畅了。五日后,南境三郡暴|乱平息,丞相署东曹掾刘水、南阳郡太守高正峦,以及其余两郡涉案大员悉数被押解至京,现囚于廷尉署监牢。一同回京的,还有本次平乱破案的太中大夫庞渠,以及他亲自带来的万民请愿书。

  偌大一面布帛,满满当当地签着上万名百姓的姓名。

  许多人目不识丁,以血为墨,摁上了自己的手印,鲜血干涸后凝固的暗红血痂密密麻麻、交相重叠在一起,难以悉数。浓墨鲜血的巨幅请愿书,就这样触目惊心地铺陈在未央宫的大殿正中,布帛被八名近侍官缓缓展开,两侧的官员甚至不得不退避一侧,才能完整铺开。

  皇帝当庭落下泪来,接连下了两道旨意:

  其一,圣命亲裁,高正峦、刘水二人,倍公向私、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姦、割损正令,朕之不耻,准廷尉署结案,判即日斩首于市、罪夷三族、罚没家产,来往官员,一律从严就审,无从有失;

  其二,民之愿矣,朕心感念,此一年,减南阳、南郡、河南三郡佃租至半,再一年,减十中之三,以慰民心。

  话音刚落,御史大夫携众臣下跪,齐声山呼——“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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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

  阙惠帝站在龙阶之上,冷眼俯视着台下的芸芸众生,不知剥下这身官服,真正有几人是诚心为他,又有多少人是首鼠两端、与裘氏狼狈为奸。

  寻常地方要案,皆须经地方、廷尉署多重审理,这一回他刻意派了廷尉署与太中大夫前去,直接略过了第一道环节,求的就是一个快。他要让裘焕无从反应,因为他要动的绝不只是一个南阳太守,也绝不止是裘家势力的三郡,只这一次,他就要让裘家在朝堂上的势力削去一半!

  高正峦账簿上有的,他要杀。没有的,他也可以添上一笔。地方与朝廷,蝼蚁与蛇蝎,不过都是这生死簿上的一个名字。层层拨茧而上,谁又能独善其身?

  世人皆道他年幼可欺,仰仗裘家得以治国。他积蓄了五年,也生生忍了五年,这一回,便要狠狠地削掉裘焕的一层皮肉来,让他尝尝何为真正的烈火烹油,何为真正的帝王之势!

  天意于此,高祖有灵,佑我大汉!

  山河之势、激荡胸臆,皇帝收回视线,抬手翻开案宗,扫过一应官员的刑罚之罪。轻笑一声,御笔朱墨而下,笔锋可见凌厉之色,朱批一字——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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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百张皇榜由长安城中快马送出,一道道发往各国各郡。

  长安周边的三座陵邑各有张贴,朝廷安排了文书官在皇榜下反复唱喝,将案情的处置、陛下心系子民的心路历程悉数道来,人民纷纷聚集于榜下,听了多少遍仍是兴味盎然。

  滔天逆案、罪人伏法,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令人拍手称快的好谈资。更何况坊间传闻,此事与当朝丞相颇有渊源,听闻始作俑者正是丞相大人,而皇榜上的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都不过是替罪羔羊罢了。可惜陛下孝义,顾着太后的面子不得发落,这才没有在皇榜上加上这么个名字。

  只是可怜了南境百姓,平白遭受了这样的损失与骚乱。多亏陛下仁善,已拨划了赈粮下发给当地民众。不仅如此,三郡还获得了今后两年的佃租减免,细算起来,可比今次损失的税粮两倍有余!这么一来,人们又纷纷觉得南境三郡是走了大运。

  大汉百姓由此才知道,原来陛下与丞相等人并非一类,而是实实在在地为民垂泪、忧心肺腑。

  一时之间,城邑多地的茶肆戏楼,都有戏子吟唱起了当今的圣德,长安城从未有过如此教化清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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