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蠹腐蛭蛹
未央宫北侧，宣室殿。
“啪”的一声脆响，一卷红线捆起的竹简被扔到了地上，正落在一名身着深紫朝服的富态男子脚边。
皇帝坐在榻上，面前的博山炉造型精美，百兽仙山在袅袅烟气中若隐若现，恰如蓬莱仙山之景。香炉旁放着一方黑玉兽形笔洗，其上所刻猛虎须发皆张、气势摄人，无声无息地在这一案云雾中伺机蛰伏着，似是要随时扑杀而出、取人性命。
“舅舅，打开看看吧。南阳太守红翎加急，洋洋洒洒一大篇，朕竟然没能看明白。高太守可是舅舅力荐的栋梁之才，您替朕看看，他这说的是个什么事儿？”
皇帝的声音不高，话虽说的客气，可邸报却是直接摔在了丞相脚下——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裘焕早已知晓邸报内容，面上却丝毫不显。高太守送往京中的邸报一向是有两份的，宫里的这一份今日午后才到，可他却早在昨日就收到了高大人的求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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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此次暴|乱，其实并不止南阳一郡，相邻的南郡、河南郡以至于淮阳国，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高正峦如此着急，实则是因为暴|乱的根源乃是由南阳郡而起。
裘焕至今都不敢相信，要说高正峦贪，这事他早就知道，但那又有何妨，全天下哪个当官的不贪？何况高正峦这人一向上道，每年送往京中的年礼总能在一众官员里位列三甲，他向来满意，每年上计绩考都会给他个上等。
可此行派去南巡的是他手下行事最为谨慎的人，如何也会如此不小心，竟然能让官仓走水！烧就烧了吧，随便找个人背锅就是，怎么竟然又引起了暴动！要知道如今小皇帝年岁渐长，已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了，出了这样大的乱子，那可不是一句“失职”就能担得住的。
高太守担不住，而他，也不会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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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想什么呢？朕可等着呢。”
皇帝轻笑一声，斜坐于榻上看着面前站着的三位公卿大人，还是那副俊秀温和的神情，倒真如同一个二十出头的寻常富贵公子一般。
裘焕整理了下思绪，蹲下身捡起竹简，挺着肚腩缓缓起身，蹙眉读罢，再一抬头已是一脸惊惶之色，手里一抖竹简就跌落在了地上，“哗啦”一声铺展开来。
“老臣惶恐！不知这高大人怎会如此无能，竟让十万石官粮失了火去！南境百姓刚刚经历了淮堤水患，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怎会发生这种事情……陛下，臣的确举荐过高大人，其人忠厚敦良，谁曾想一时不慎竟犯下大错，实属臣识人不清，请陛下降罪！”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裘丞相已表明了自己毫不知情与痛心疾首的态度。可真要说过错，那顶多就是看走了眼，难道还能以此处罚当朝丞相不成？
以往这样一番话说完，皇帝就会紧张地过来扶起自己了，可是这次裘焕捶胸叹了半天，气都叹出去半腔，皇帝却坐着一动都没动。
“舅舅这话说的，朕如何会怪您呢。只是众人皆知，南阳郡太守是舅舅察举任命，五年来历年绩考舅舅给的都是优等，朕难免以为舅舅知晓内情不是？再说了，此番南巡的刘大人可是舅舅的得意门生，真要追究起来，怕不是他高正峦一个‘一时不慎’带得过的。舅舅说是不是？”
裘焕这下明白，看来皇帝是不准备轻易放过了，高正峦保不住不说，怕是连丞相署参与征粮一事的官员都要剥一层皮。他心里冷笑一声，小皇帝果真是坐不住了，抓着这么一点事就想让他大出血，到底还是太嫩了。这样想着，再一抬头时，脸上还是那副痛心忧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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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说的是，虽然依高大人邸报所言，乃是县衙官员玩忽职守走了水，但是高大人作为一郡太守，如何能不担罪责？再说刘大人，虽说他在一个月内征收齐了税粮，提前月余便完成了征事，其余两郡的粮食已在运往京城的漕运上，不日便可抵达……但刘大人终究还是有巡察不力之罪。有罪便当罚，请陛下落罪！”
皇帝默默数着他这一句话里说了多少个“虽然、但是”，心里对这番狡辩之辞并不意外。要是乖乖认罪，那才不像这老蛀虫的风格呢。估摸着他这番话打的是个欲扬先抑的策略。
“只不过……”裘焕眉头一皱，神色正肃，“陛下，恕老臣直言，朝廷征粮一事，虽说有直属官员和太守负责，但是各郡的监御史一样有督办之责。臣记得，南阳郡监御史乃是林大人的好友，如此大过，如对监察官员不予重罚，只怕是……难以平息民愤。”
林蔚闻言出列，瘦削的身板略有佝偻，声音也带着老人特有的迟缓和低哑，语调缓缓。
“丞相所言甚是。钦使办差，朝廷外派官员更有协助之责。只不过，裘相贵人忘事，南阳郡的监御史程老大人，年前已上书请休（辞职），是相爷道御史署人手不足，便上谏由南郡丞相史杜悉之，暂行兼任两郡监察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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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焕神色一动，觉出几分不对来。
监御史归林蔚管，丞相史则是他的人。虽说两相职责重叠，都是行监察地方之职，可先帝设丞相史，实则是许了他更大的权力，他又何苦反对？美中不足的是，监御史乃常设官，而他的丞相史为临时派遣，不可常驻。他本来还想着找个机会劝皇帝改上一改，要是能撤了监御史一职更好。毕竟林蔚的人便如他的眼中刺一般，让他在地方行事处处掣肘。
没想到，今日这个占好的坑，却成了现成的陷阱。又或者说……这个坑，本就是林蔚老儿给他挖的呢。裘焕想到这里心里一惊。倘若这个局是五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的，那么此事必有后手，绝不止是一个官仓失火的罪名就兜得住的。
他略一思忖，思绪翻转的飞快，转眼又换了一个更稳妥的思路。
“陛下，依老臣看来，此事疑点颇多。南阳气候潮湿，何以会在春季夜间走水？再者府衙官吏心知官粮紧要，怎会如此不小心，竟任由火势作大？老臣以为，南阳郡署常驻府兵至少三百人，灭火并非难事。请陛下圣察，遣京中官吏南下调查，十万石官粮事关重大，必得查清真相，还百姓公道！”
皇帝皱起眉头，显然对丞相两番改变说头的言辞已有不满。
正要开口，却见裘焕又侃侃道，“地方暴动，历来由丞相属官前往调兵镇压，老臣想，不如先派东曹的梁大人前往，他本就做过多任丞相史，对于郡县官制极为熟悉……”
“舅舅担忧的有道理，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抬手打断了裘焕的话头，“朕已经派太中大夫协同廷尉署一道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了内史（长安所在郡）了吧。太中庞大人本是河内太守出身，于地方狱案素有经验，还请舅舅、放心。”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一手微微举起，随意地对裘焕挥了挥，神色依旧温和。只是裘焕看着他，似乎还在寻找当年那个十六岁的怯弱少年的身影，一时竟有些不认识了。
南郡、南阳郡乃是他手上最富庶的两郡，是长安与各诸侯国之间最后的一道屏障，经济与战略意义可想而知。如今这两郡一应官员皆是他一手扶持上位的心腹，仅凭区区三十万石粮食，这一老一少就想拔除他培植多年的势力，可没这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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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打断了这两人的暗流汹涌，赫连恕上前一步，面容刚毅，气势如山。
皇帝见这人出列已略略直起了身子，神色也端正了几分：“太尉请讲。”
“臣以为，此时最紧要的并不是追究官粮焚毁的罪责，而是即刻平息暴动。此次暴|乱的三郡正位于内史与各诸侯藩地之间，一旦暴动扩大，其余各王极有可能见乱起事，以‘襄助平乱’的名义带兵直入。自南阳至长安，战马不过十日便可抵达。”
宣室内气氛立时凝固了，裘焕心里一松、颇有些幸灾乐祸，他却没发现皇帝的眼色如同利刃，正正落在他的头顶。
藩王各有异心，众人心知肚明。先帝削藩未果，只来得及分割了齐国与淮南两国，由先任齐王与淮南王的诸多儿子分封食邑——虽然国土一分为七/三，但是人人都能当大王，岂不和谐？此举明面上打着一展友爱亲族的大旗，实则是为了分散各诸侯国势力，意图昭然若揭。
“陛下，太尉所言甚是有理。只不过这藩王也不都是一般亲疏的，吴楚各国与长安之间，可还有个淮阳国呢。淮阳王是您的亲弟弟，世上在没有比他对您更亲厚的人了，有淮阳王在，谁能直入长安？陛下大可安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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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起身下榻，缓步行至丞相与太尉之间，对裘焕道：“舅舅倒与朕想到一处去了。这不，朕已下旨命淮阳王出兵平乱，淮阳国与这三郡皆有临壤，调兵甚是方便。王弟素来能干，想来必不会让朕失望的。”
皇帝说罢，俊秀的脸庞勾起一个笑容，“依太尉大人看，此举可是妥当？”
赫连恕面色不变：“淮阳国军事精良，有淮阳王出兵安抚，确实比民怨所向的地方军镇压效果更佳。只是，民怨因粮而起，一味安抚，只怕不能完全平息。”
裘焕闻言立时心中警铃大作，更是有不好的预感袭来，果然见皇帝点头正色道：“朕已想好了，由淮阳王调二十万粮赈济。赈粮运往各郡，便由太中大夫出面下发，以示抚慰。”
裘焕这下彻底没脾气了，白胖的脸盘板着，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皇帝带着微笑，安抚地拍了拍丞相宽厚的熊背。
淮阳王阙余，正是当今太后独子、裘相的亲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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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三公大臣后，阙惠负手站在宣室内室正中，面对着墙上悬挂着的巨幅舆图，久久不言。
大汉疆域共二十四郡、诸侯二十三国，东南沿海各地均为各诸侯藩地，最是物产丰饶、矿山林立之所在。
而南面，是他的长安城。
于他而言，东西南北四方：南有南越作乱，西有强盛如大宛、西域诸国，北有匈奴大军与朝鲜、乌恒一众小国，东面则是同姓诸侯藩王——这些，都是他的敌人。
甚至于这小小的长安城，也不由得他掌控。五年来，裘相与太后借机把持朝政，处处安插党羽势力，搜刮民脂民膏，朝中与汉室各郡尽是乌烟瘴气。
这些，他都可以忍。
但他不会一直忍下去。
他才是大汉天子，是这天下唯一的主人。所有属于他的一切，他都会逐一夺回，所有图谋不轨的野心之徒，他都会一一碾在脚下、千刀万剐。
快了，就快了。他的雄图霸业，断不能被这些獐鼠蛇蚁拖住脚步。为今第一步，裘家的那些个蠹腐蛭蛹，也是时候清一清了。
春风起，万物苏，正是除害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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