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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家国之辱


  除夕过后,十余日的功夫一晃而过,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印象里应有的热闹场景并没有出现,没有吹拉弹唱的唢呐声,也没有宾客如云的道贺声,只有府里的丫头小厮们忙活着,红绸香案地把喜堂布置了起来,郑而重之地准备好喜俗所需的一应器皿物件。

  江媗说,成婚礼将在黄昏时分举行。

  依照习俗,新人成亲,应有三书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礼节,聘书、礼书和迎亲书缺一不可。

  只是,这些事冉、江两家却是不必准备的。

  媵妾为陪嫁女,一应礼俗实则与之无关。因江媗已出嫁八年,断没有为了江婉再行一次礼的说法。大人们的意思是为着声誉着想,最好低调行事,以免招惹闲话。

  桂嬷嬷说,如若是抬妾,大多是一顶小轿自门外抬入便了。可于江婉而言,虽说媵的地位比之妾室高出了不知多少,可眼下没有六礼三书不说,便是连个小轿的功夫都省了。

  说起来,前几日,我瞧见过一回江婉的喜服。

  与后世明清不同,喜服不是通红一片,而是黑中扬红的玄色交领曲裾长衫。礼服的衣襟和袖口都绣以红色云纹点缀,显得十分庄重大气。江婉说,这个颜色叫玄纁色——黄而兼赤为纁,取落日的余辉色泽之意。

  天地相合,夫妻结发,便是如同黄昏晚霞一般的宁静深远,是以婚礼又可说是“昏礼”。这个说法倒不失浪漫。

  晚霞披身,天地为席,男女对席而拜,在父母亲族、宾朋好友的见证下结发连理,整套仪典既庄重,又典雅。没有唢呐喧鸣、没有觥筹酒宴,只有这一场玄纁色的仪典。

  然而理论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事实上,江婉已没有父母了,自小就寄住在分了家的伯父家中,由伯母与表姐带大,她甚至都没有一个可以出嫁的家。未婚夫六年前就死了,作为一个大龄剩女,多次相亲未果,又落了个水差点丢了小命。好容易活下来,这么阴差阳错地要嫁给自己的姐夫了……

  一个人半生的因缘际遇,说白了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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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的时候,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匈奴人来了。

  不过不是打仗,而是使节造访。

  匈奴使节来访,寥寥十余人,如今就住在长安城的使节驿馆里。人数虽少,却是不容忽视,从这一行茹毛饮血的草原汉子踏入长安城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间驿馆。

  冉敬礼说,这事儿每年都会来个一两回,并不稀奇。这种造访与其说是国事访问,倒不如说是敲诈勒索更为恰当。

  今年不同于往年,天灾苦的可不止是大汉的百姓,也让匈奴草原陷入了大旱。牧草枯,牛羊死,下半年的雨水泽被了大汉广袤的淮北地带,却没有带上更北部的匈奴草原。入冬以来,牧民已陷入了饥寒交迫的境地。

  在匈奴人眼里,匈奴单于是大漠之王、众王之王,匈奴人是猎鹰,自有昆仑神的护佑。而汉朝就是隔壁的兔子,孱弱无力,却生在了草肥水美的粮仓上。这世上哪有草原的雄鹰饿着肚子,邻居的兔子却吃饱穿暖的道理呢?

  粮仓距离不多远,兔子们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所以虽说猎鹰数量少,一次拿不了多少,不过不妨事,多去几次就是了。

  于是,自去年入秋以来,匈奴的骑兵先后三次深入汉朝腹地,纵火屠戮,掠夺财物,三座边郡城池被攻破,百姓死伤过千人。这其中最远的一次,匈奴的先锋部队甚至打到了距离长安城西面不过六百余里的天水郡,兵锋直指长安。

  边境哀鸿遍野,朝臣愤慨不已。然而这种愤慨,却远远没到可以操起刀子的地步。

  朝堂之上,皇帝刚一开口,大臣们便纷纷上奏,劝谏皇上万不可以卵击石——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啊,陛下您还是忍辱负重吧,损耗些许钱财事小,得罪匈奴则大汉亡国危矣,请陛下三思啊。

  于是皇帝忍了。

  只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不刚刚入春,土匪又上门来勒索了。朝廷依照惯例接待了使团,前两日,匈奴使臣上朝,觐见了天子。

  然后天子就病倒了。

  原因无他,只因土匪的勒索级别升级了。这一次,土匪不仅要钱粮,他们五十多睡的老单于还想要个尊贵的新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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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匈奴使团满载而归。

  来时不过十余人,走的时候却拉着几百车的粮食美酒、丝绸锦缎,可谓是声势浩大。队伍的最前面是一辆红绸缎带的豪华宫车,由四匹一色的骏马拉着,宝马香车、依仗浩大,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在满城百姓的注视下,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装载着汉朝的财帛,背负着朝廷的屈辱,还带着泪流不止的年轻公主,渐渐消失在了长安城西面官道上那漫天飞扬的黄褐尘土里。

  不过一瞬之后,长安城下至田垄百姓、上至高官亲爵,立刻回到了原本的生活里——该种田的种田,该享乐的继续享乐,恍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样一场丧权辱国的外交谈判,似乎只是颠覆了一个纤弱少女的人生,对其他人却没有造成一丝影响,就这么被揭了过去。

  仿佛一只雀鸟掠过天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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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匈奴使团离开后七日,皇帝终于病愈。大病初愈的小皇帝,不知为何连夜下传了次日召开大廷议的旨意。六百石年俸的冉老爹,作为朝会之上品级最低的末流小官,也接到了宫里的通知。

  这一日的朝会持续了足足有三个时辰,原因无他,只因为皇帝对着文武百官抛出了一个历朝历代老生常谈、却罕有动作的议题——《论出兵匈奴的可行性分析》。

  天子一言,如同水入油锅,未央宫内顿时沸腾了。一室的劝谏反对声中,只有零星几名小将出声赞同。

  “请陛下下旨,臣愿领兵作先锋军,即便给臣五千军士,臣也敢直入匈奴王庭!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扬我大汉军威!”

  “魏将军所言差矣!五千士兵你张口就来,匈奴骑兵何等骁勇,又岂是你一腔热血就能敌过的?真若败了,你万死难辞啊!”

  “末将也请命!如颜大人所说,匈奴欺我多年,去年都打到了云中了!再不还手,真要等匈奴打到眼皮子底下了再作对策吗!”

  “臣也附议……”

  “此事万万不可啊……”

  阙惠坐于龙椅之上,冷眼看着阶下众臣,除去少数几个年轻小将,一众老臣都是持反对之意。他眼风瞥过文臣之首的紫袍,笑道:“舅舅怎么不说话?您不开口,这一大家子可得吵到什么时候去?”

  此言一出,那紫袍富态男子应声出列。他一动作,宫室内众臣都安静了下来,不再吭声。

  “陛下年轻气盛,与公主兄妹情深,动辄兴兵十万。老臣惶恐,不敢有言。”

  屋内众人闻言,纷纷把头垂得更低了,连刚才说话的几个小将也不敢吭声。

  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阙惠冷声道:“舅舅此言,就是道朕荒嬉国政了?自高祖以来,历代先祖无不对他匈奴人马首是瞻,人家屠一座城,咱们还得再赔出去半城粮。丞相以为,匈奴人,就不该杀吗?”

  裘焕恭敬地揖身,圆润的脸庞上写满了家国忧愁。

  “臣惶恐。高祖立国之初,亲率三十二万大军迎击匈奴,结果却受困白登七天七夜,险些全军无返。这才有了和亲之政。再者,冒顿单于以信函侮辱高太后,高后却奉上了车马贡物。如陛下所说,匈奴人该杀,可高祖高后何以不杀之?陛下,为国祚、为天下苍生,老臣以为,不可出兵啊!”

  阙惠看着丞相一脸的忠义,还没开口满朝的人就有一大半跪了下去——“丞相所言甚是,请陛下三思……”

  咽下满腔的愤怒,阙惠将目光投向裘焕身后的白须老者,眼中沉着最后一丝希冀,声色低沉:“老师以为如何?”

  林蔚身着靛青长袍,手持玉节,另一手拄着拐杖,颤巍巍出列半步。丞相回列,二人擦身而过,一个体态圆润、眼带笑意,一个身形瘦削、面无表情。

  “陛下,孟子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天灾两年,刚有了一季收成,大半都用在了填补各部衙门的亏空上,大司农那儿是筹不出十万军粮的。军事一上,太尉大人要精于老臣,还是请赫连大人说罢。”

  阙惠眼里的光已经熄灭了,朝堂之上,他唯一的依仗就是御史大夫。林蔚不帮他,此事便再无希望了。眼看着赫连恕出列,身形高大、气势摄人地站在林蔚身边,阙惠垂下了眼帘。

  赫连一族,原是北境邻国王族,暴秦虐政之下,随高祖立下从龙之功,敕封侯位。家中出过一任皇后、两任太尉,将领无数,不可不谓赤胆忠心。只是,这份忠肝,对的是大汉朝廷,不是自己。

  接下来的话自不必说,军备、粮草、军士、战马……无一可敌匈奴。他作为一国之君,唯一能做的,竟是将自己的亲妹妹送往漠北敌营,做那年逾五十的军臣单于的继室,以换得自身王位的一朝安稳。

  天子一怒,众臣惶恐。

  唯御史大夫立于堂中,鬓须花白,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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