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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别故挚临江月大梦初醒  宵鼓紧杏儿黄公子如玉

  七夕夜郑水拥星揽月,潋滟波光逐千树银花。断桥彼岸莺歌正酣,花湖船荡开水面点点烛荷。桥上束方巾的赤脚匠人擅将渠中胚泥修饰鲜妍,再配以红纱罩、镶花座,塑成华侈的"摩睺罗",供来往的贵人赏玩一回,或乞求菩萨能诞下如泥人般富贵曼妙的婴孩。

  雕與迤逦而至,仕女拥簇的女子体态丰腴,不过常人之姿,却是遍身罗琦朱翠。匠人手指飞舞,少顷一个纤弱娇小、气质翩然羽化的摩睺罗便赫然在目了。女子道了声"赏",仕女便将一缗金丢在地上,匠人曲膝拜匐,待女子登與而去后方敢拾起那颇为晃眼的物什。

  其身旁衣衫褴褛的女童翻开旧册,不解地扯扯匠人的衣袖,问,"书云"人之相与,以信为本。"为何那位姐姐明知为我所欺,却欢喜得紧?"匠人仰头咽下一口浑酒,答,"这书中法礼,本就为富贵权誉所立,而于多数人言,性命譬如依附于世道的草芥,若要踏过书中法礼前那道鸿渊,生存才是唯一的长路。"女童似懂非懂,俄尔又被河烛吸引,托腮问道,"这河灯会去往何处?"匠人神情幽遂,答,"河对岸,昌明隆盛之邦,世间真正的乐土。""呜,倘若有一日,鸾瑛一定携叔父去前去,也好解劳顿之苦。"

  "你记住,芸芸众生好比这寸泥土,非经雕琢不能佩金带玉。人欲攀至顶峰,必然要舍弃一些汝自以为宝贵,实则为负累之物。"

  三个时辰前,鸾瑛拎着酒壶兜转回了最初的地方,断桥明月缱绻依旧,然人心不古。如今她已脱簪断发,被迫除名赵府。厅堂上,她原以为叔父不过是一时迁怒她任性妄为,直到那火辣的耳光打在面颊,耳边充斥着蓉儿的哭声与婶娘的哀求声,她才相信说出"吾今为赵家除祸根"的是叔父。比起哀痛,鸾瑛心中更多的是迷惘,叔父神色复杂陌生,令她忆起多年前断桥畔那贵妇人,居高临下的神情似在等囊中猎物摇尾乞怜,这使她心悸不已。

  遂起身脱簪,青丝半掩住颊边大片血痕,清越的声音于厅堂响起,"鸾瑛拜谢大人养育恩情,今后不能时时尽孝膝前,与妹续金兰之好,一愿大人、婶娘福寿康健,蓉妹长乐无忧。二愿赵府上下百世安於,此外别无所憾。"鸾瑛向厅外走去,残阳高悬,熹光中的郑城一览无余,她道,"若有来日,鸾瑛定会向大人证明,此身并非那般不堪的祸根。"

  赵奕听闻"大人"二字,心中隐隐刺痛,终是皱眉呵斥道,"谁若敢拦她,与之同罪。"赵蓉扑至淳于氏怀中失声呜咽,"蓉儿愿代替姐姐,娘,你劝劝父亲,父亲不能如此对待姐姐……"观此情景,几个府中老管家不免摇头嗟叹,唯有那赵芮笑得轻狂。

  赵奕斥道,"痴儿你笑甚么,我看你着实不清醒。"赵芮笑嘻嘻答,"爹,您不论处理家事政事,都令儿佩服不已,既然处理好了,儿便去矣?"赵奕正苦于无处发作,随手将一瓷砚砸向赵芮,然他眼疾手快,闪身接住砚台,敛了笑意,道,"爹爹何必这般气怒,您一日断了两后,如此岂非要断子绝孙?您放心,此番府中尽是些清醒之人,很合您的胃口,您应欢喜才是。"遂扬长而去。

  晚风料峭入骨,鸾瑛缩在桥墩下抱起酒壶猛酌一口,酒壶下半,鸾瑛周身犹寒,步履踉跄恍若踩在棉花上,头疼欲裂,几欲伏倒在地。昔日她最厌酒水,剌嗓子不说,饮者多痴态尽显。可如今方知,自己错怪了这位仁兄,多年安乐的宅府生活令她谨慎尽失,以致深陷泥沼却浑然不觉。大梦初醒后,酒使她了然于心:杜姨娘腹中胎儿甚至来不及看这人间一眼,便被黑暗吞噬。而自己不过是一介浮萍,旁人口中的负累之物,安能保一世无虞?可笑的是,待她幡然醒悟,已毫无退路。在人贱不如泥的世道中,无处依存的女子唯有两条路:或堕入尘埃任人碾割,或一朝赴死香消玉殒。

  辰时方过,宵禁鼓起,便见持金吾一对一对地过去,各路商贩登时停止喝卖,迅速敛了货摊,以求在鼓毕前赶回居处。鸾瑛揉揉昏涨的头,正想着:依郑国常律,宵禁乃是亥时后,为何提前了两个时辰?便见一年逾花甲的老伯因亭卒驱赶得急了些,满筐黄杏翻滚在地,老伯羸弱的身影迎风颤抖,然鼓声混杂着亭卒的鞭声不绝于耳,捡回已毫无可能。老伯捶胸顿足道,"天要亡我,吾命休矣。"

  鸾瑛叹了口气,从衣袖中摸出仅剩的两封碎银,上前作欣喜状,"老伯,我家姑娘素好这口,今日得亏遇见您,快拿着罢。"老伯有些犹豫,"丫头,我知你心善,可这些杏儿已经脏了,怎可卖与你?"鸾瑛莞尔道,"老伯,我家姑娘说了,今日必要吃到这杏儿,您卖于我,便是帮了我的大忙。这杏儿的成色乃是上乘,搁西市花两封碎银是万万买不到的,再不济也只是脏些,合计下来倒是我占了便宜。"

  那老者浊泪涕肆,遂从撵上取下剩下的半筐杏儿赠与鸾瑛,道,"姑娘是菩萨心肠,今后但若有老朽能帮得到的,可去西市夕柳巷寻李大海。"复叮嘱道,"后面那些卒子皆是吃人的主,你一个姑娘家切莫在此耽搁,早些归家吧。"

  鸾瑛应着,老者蹒跚的身影随人流消失在天尽头,只消一刻钟,方才喧闹的市井变得空旷沉寂,廖无人烟。遍身酒气的卒子们经过,絮叨着今日所得,一个道,"他奶奶的,说是上头要来大人物,非但一个子儿没落着,爷可是几宿没阖眼了。"一个言,"胡诌,那白汀楼里新来的妞儿们,一个比一个嫩得能掐出水来,你没瞧着?""呸,瞧着又如何,水灵又如何,那是专给上头准备的舞姬,但有半点好处,也轮不到你我。"如此有一搭没一搭打着荤语,一个年轻的卒子最先发现了桥畔默默捡杏儿的少女,不禁汗毛直竖,"大…大哥,您看那是人是鬼?"满脸胡渣的卒头玩味笑道,"看来是个"女鬼",走,随爷去会一会。"

  一颗饱满的杏子滚至水边,被丝屡碾成饼状,鸾瑛抬头时,卒头眼中闪过瞬间的惊异与失望:映入眼帘的女子眉目清秀,左颊宛若有曼陀罗绽得妖冶,使得土色肌肤偏生出几分明艳,令人挪不开眼。她明明在仰视他,他却觉得她眼中有种无形之力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情绪碾至尘埃。她笑意轻柔,他却觉得危险,直觉使他着手握向刀鞘,此时倒是鸾瑛先开口道,"军爷有礼,奴家是西市卖杏儿的农女,不料今日翻了筐,耽误了时辰。求大人通融一番,奴家来日必会答谢军爷。"

  那卒头如愿以偿从鸾瑛语气中听到了慌乱不安,心想:到底是市井村姑,原是我多想了。遂丢了颗杏儿在嘴里,暗自盘算着怎样令鸾瑛"答谢"自己。此时走来一个同样穿着的卒子,见此情景大笑道,"老哥何时变得如此不济了?这种货色也下得去手?"卒头满面通红,反言相讥道,"你又得了什么好处?"那卒子答,"嘿,哥们儿我方才捡到一桩肥差,瞧瞧这,货真价实的玛瑙扇坠儿。"众人纷纷红了眼睛。

  鸾瑛这才发觉不远处有二人临水而坐,黑衣男子带卷帻、挂长剑,是武人装扮。另一个长身玉立,着水色中衣宽袍,斗笠下压遮住容貌,只露出颔骨玉色一点。鸾瑛思忖:真真行迹若鬼魅,我竟不知其二人何时至此。

  此时几个卒子围拢过去,呵道,"于宵禁之时带刀夜行,汝可知罪?"黑衣男子语声清冷,答,"吾为坊间商旅,持通行准令,军爷为何不放行?"那卒头面目狞狰狞道,"笑话,你若不交出身上所有细软,还想过跨过这座桥,老子便叫你知晓谁才是此地准令。"

  气氛降至冰点,少顷,竟是带斗笠的男子开口道,"问水,再与他一缗钱。"黑衣男子照办后复问,"如此可放吾通行与否?"卒头心想:观此二人出手,绝非普通商旅,必是有些家底的。遂翘起腿,道,"近日城里不太平,汝二人形迹可疑,难保不是连日张榜通缉的逃犯。你们的人爷扣下了,不如设法让家里来赎,到时爷定放你们走,如何?"黑衣男子握刀的手青筋暴出,千钧一发之际便听身后清脆的女声响起,"且慢。"

  众人回首见鸾瑛放下怀中抱着的满筐黄杏,盈盈上前施礼,因着醉意她步履不稳,那副俏皮和煦的模样仿佛是前来拜访的故友。

  " 芸芸众生好比这寸泥土,非经雕琢不能佩金带玉。 "

  如此,既不做那田间垄中埋没的淤泥,也不做那看似披金带玉,实则为他人掌控的玩偶。

  吾将成为第三种人。鸾瑛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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