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长安大道连狭斜
没来过长安的人永远不知道长安的繁华。
长安的大道连着小道，小道连着阡陌。
落日余晖下，红墙绿瓦的宅第鳞次栉比，街道两旁的店肆林立，酒家、茶馆、当铺的旗帜随风飘扬，两边儿的空地上还有许多小摊贩，摊子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儿，中间的大道上牛马香车粼粼，人流涌动如织，汇成了一幅风光旖旎的优美画卷。
少年撩开帘子，望着街上的景，他已有许久没有回长安了，长安似是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今年正月长安改朝换代，他从建康城一路北上，途中众人早已议论纷纷。说起新朝，不由又要提起一些往事。前朝魏是鲜卑拓跋部落所建的政权。鲜卑族是一个生活在北方的游牧民族，随着国力的壮大，孝文帝拓跋宏以“南伐”为名迁都洛阳，将整个鲜卑部落带到了中原。
孝文帝拓跋宏全面改革鲜卑旧俗。他规定以汉服代替鲜卑服，以汉语代替鲜卑语，迁至洛阳的鲜卑人以洛阳为籍贯，改鲜卑姓氏为汉人姓氏，自己亦将“拓跋氏”改为“元氏”。
南迁触碰到了为迁至洛阳的鲜卑贵族的利益，正光五年，六镇起义爆发。宇文泰为六镇之一的武川镇人，在这场起义中声名大噪，他不甘居于丞相高欢之下，便在长安，另立新帝，自此大魏被撕裂为东西两个部分。
七年前高欢过世，其长子高澄废魏帝，建立了大齐。
去岁宇文泰也亡故，他的侄子宇文护杀魏帝，拥护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觉为帝，称大周。
车轮骤停，停在了一座府邸门前，门边上赫然写着“陈留郡公府”五个大字。
“小主人回来啦！”门口有人奔走相告。杨坚弯腰从马车中出来，已有奴仆上前跪在马车前伺候。
“你起来吧，不用跪在这里。”杨坚道，他不喜欢踩在别人的背上。奴仆未敢起身，他便从另一边跳下了马车。
彼时，一位约莫五十岁的长者从里头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长者见到少年不由老泪纵横，少年立即跪下作揖道：“父亲。”
长者上前扶起少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丫头躲在父亲的身后，露出娇羞状道：“哥哥安好。”
杨忠忙将小丫头拉至身前道：“这是你妹妹嫣儿。”
杨坚见这小丫头长得伶俐，甚是喜欢，一把抱起她来挑逗。
“一路风尘，快些进屋休息吧！”旁边的老奴仆提醒主人进屋聊。
一行人入了大堂，杨忠道：“智仙神尼可还安好？怎不见她一同来。”
“师父回寺中清修去了，私宅俗地，她不便前来。”杨坚自小在寺庙中由尼姑智仙抚养长大，不惹凡尘，长至十三岁便跟随她游历四方，已有三年，如今方才回府。
“我儿书信上说此次去了许多地方，可是长了大见识？”杨忠端坐下，吹了吹手中滚烫的茶水。
“途中所见所闻确是与往日不同，儿学到了许多，只是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有机会儿再细细说与父亲听。”杨坚的前十三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寺庙中度过，而这三年游历的经历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你才会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很多人，他们有着纷繁复杂的思想，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而这世上也从来没有所谓的对与错。
“我也要听，我也要听。”依偎在杨坚身旁的嫣儿道。杨坚摸了摸她的小鼻子宠溺道：“好。”
此次杨坚回府的原因之一是母亲年纪大了，思儿成疾，再者他也到了入仕的年纪。
“过些时日，我便上书为你谋个合适的差事。”普六茹忠抿了抿口中的茶，甘甜清澈。
“儿还不想这么快入仕，儿想先入太学学习，了解一下长安的风土人化再考虑为官。”杨坚还是想先观察一下长安的局势。
杨忠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认定儿子是一个有主见的人。
“这样也好，为父安排便是。”他道。
杨坚回府的第一个月一直安心呆在府中照顾母亲，他自出生便极少与母亲见面，如今回了家中正好尽孝道。
三月初三，黄道吉日，宜嫁娶，卫国公独孤信嫁女儿，杨坚的父亲准备趁此机会将自己引荐给众人。
是夜，那雕着精美纹路、挂着细软流苏的贵族车马纷纷朝同一个方向赶去，街的尽头是唐国府。
独孤家的女儿嫁的是唐国公李昞，李昞年纪轻轻便承袭了父亲李虎的爵位。唐国公家为陇西李氏，赐鲜卑大野氏，位居八柱国之一，地位显赫。
宇文泰曾设八柱国十二将军制度，并将自己的汉人将士皆赐予鲜卑姓氏。八柱国分别是周公宇文泰，广陵王元欣，唐国公李虎（赐大野氏），卫国公独孤信，赵国公李弼（赐徒河氏），楚国公赵贵（乙弗贵），燕国公于谨，梁国公侯莫陈崇。
顾名思义，柱国即为国家的柱子，是政权的核心人物。其中尤以宇文泰最为突出，其地位早已超然于八柱国之外，是政权的实际统治者。宇文泰之于西魏，如同曹操之于东汉，天子不过是一个傀儡，可惜他大业未成而中道崩殂。
而杨坚的父亲为十二将军之一，虽也同属于权利的中心，但地位不免较八柱国要低一些。
婚宴前，杨忠便领着杨坚拜见了各位长辈，多不过是一番客气的言语，唯那独孤信言语间有亲近之意。杨坚想到父亲常说起自己与独孤信的往事，那时父亲还是独孤信的部下，适逢战乱，两人一同颠沛流离，算是患过难的兄弟，后来父亲跟随独孤信投奔了宇文泰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独孤信见杨坚，不由赞叹此儿风骨，非世间人。他儿子众多，但资质平平，而杨坚眉宇间皆透露着沉稳之态。
杨坚见独孤信，一眼瞧见的是他那张脸，在这样的年纪竟还如此俊美。坊间传闻独孤郎容貌俊美，更有侧帽风流之美誉，百闻不如一见，想必他的儿女个个也非凡品。
及至新娘子进门，步履缓缓，珠帘蒙面，手执却扇，身穿缕金百蝶穿花绿鸾衣，曵地裙摆上的几只彩蝶绣得栩栩如生，华贵无比。虽瞧不见新娘子的脸，但瞧那身段、听得那步摇的簌簌声，便知是个美人。
新郎官看上去却有些瘦弱，中气不足，偶尔还带两声咳嗽。
众人围作一团抢着瞧新郎新娘行礼。韶月悠扬，琴瑟和鸣，一切都喧闹而美好。
这是杨坚第一次参加喜事，他并不喜欢跻身于热闹，便在不远处的树下坐着瞧着这番热闹。
这是一棵巨大的木樨树，它黄褐色的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树冠如巨型伞般向外撑开。
走近细看，会发现一片片椭圆形的叶子上托着簇簇金色的小花，那便是木樨花了。
木樨花典雅而朴素，它小小的花瓣散发出悠长而醉人的芳香。
彼时树上还坐着一男一女，说着话。
杨坚发誓他并不是有意要听这对男女说悄悄话，实在是风吹到他耳朵边上，不得不听。
只听得那女郎说：“祢罗突，你说我四姐她会幸福吗？”
“这我们怎么会知道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成婚。”女郎嘟囔道。
“你呀还早着呢！”
原来是个恨嫁的小姑娘，杨坚轻轻一笑。
不多时，又来了一个女郎，穿着散花水雾淡蓝百褶裙，长及曵地，腰间是一条白色织锦云带，头绾简雅倭堕髻，青丝垂肩，肤白如雪，面若桃花，杨坚从未看过这么美的姑娘，不由得看呆了。
“看什么看，不知道非礼勿视吗？”女郎怒嗔道。
杨坚这才感到自己的失态。
女郎插着腰，抬头看向树上的两个人：“你们在那里说什么悄悄话呢？不知道都入了旁人的耳吗？小七，快给我下来，找你半天才瞧见你，四姐那边还需要人呢！”
听这说话的语气，这美人是个辣子，杨坚也不敢多言语，和女人说话，多半是说不清的。树上的两人灰溜溜地爬了下来，他还没看清树上女郎的脸，那小女郎便被蓝衣女郎拉走了，临走时那树上的小郎君还瞪了他一眼。
听刚才的对话，她们应该是新娘子的妹妹，也就是独孤信的女儿，以父亲和独孤信的关系，日后必是要撞上的，又是一桩麻烦事。
此时门口簇拥着走进来一个人，此人身躯凛凛，双眼似漆，威风绰然，众人皆恭恭敬敬颔首道：“参见大司马。”
“今日大喜的日子，大家莫要拘束，我是替陛下来道喜的，顺便讨杯喜酒喝。”说完他手一挥，属下便一一呈上了贺礼。
“这些都是皇帝赠与唐国公的，唐国公大喜。”
唐国公李昞忙上前叩礼：“谢陛下，谢大司马。大司马里面请！”
“我本有事要忙，但唐国公这杯喜酒，我是定要喝的。”宇文护哈哈地笑着。
这人便是宇文护了，杨坚站在远处盯着他，此人约莫四十岁，站在那里不怒而自威。他从叔叔宇文泰那里一接过辅佐幼子的担子便敢杀魏帝建新朝，这种杀伐决断的魄力，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想当年司马懿辅佐曹操之子曹子桓，曹子桓登基为帝，最后还是被司马家夺了天下。这宇文护若是忠臣还尚可，若有二心，将来这长安城定不得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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