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八十七章 破晓东风始放晴

　　德昌上了马车，王妃亦上了回府的马车，我在木香和辛夷的搀扶下正准备上马车之时，却被辅国大将军王大人叫住了，远远的便道：“刘夫人留步。”

　　我站在马车下面，只看到王大人走近了，缓缓道：“我听闻小女最近在王府里不是很好，今日一见，才知夫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可惜啊，今日的剑舞就差了那么一点。若是下次利剑出鞘，那可是要真正饮了鲜血才会收回的，望夫人好自为之。老夫一生戎马，我的剑可是不知饮了多少人的血了！”说完便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我听闻此话，心中不屑。倒是木香愤然道：“如此猖獗，果真是家族遗风，尽数被王夫人给继承了去。”

　　我笑了笑道：“她的女儿被打发去了别院，他心中定然是极其怨恨我的，强弩之末，不必放在心上，扶我上车吧。”

　　木香停顿了片刻，附在我的耳朵上轻声道：“夫人可知，今夜向你袭来的那个舞姬，并不是普通的舞姬，若木香没有断错，那女子的武功虽不在我之上，可是也是理我不远了，定是陈王殿下培植的护卫。”

　　我果然没有猜错，我见木香将那女子格挡开的时候，便已经断定，那女子非寻常舞姬。

　　车轮在地上的隆隆声响，传入我的耳朵，今晚之事，难道不是陈王故意为之吗？我正想的出神，王妃却执了我的手，缓缓道：“怀瑾，幸好今日无事，这风光之下，承受的风险要比这表面的风光多得多。”

　　我望了望王妃，见她神色愀然，我道：“王妃何处此言？”

　　王妃笑了笑，道：“你如此聪慧，难道不知我的意思？你如今已是王爷的侧妃，和王爷便是一体的，如同车辅，唇齿相依，今日楚王殿下的话难道不是试探吗？而陈王殿下历来和楚王一党，焉知今日之事不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焉知皇上没有看出来？生在皇室之中，想要独善其身，做一个富贵闲人，不依附任何一方，难上加难啊！”说完便是一声叹息，叹息的声音很小很小，可是却直指我的内心，听得真切。

　　我亦握住王妃的手，道：“王妃姐姐不必忧虑，王爷睿智，不会将我们置于险境而不顾的。”

　　王妃望着车帷，冷冷的笑了一声，喃喃道：“若是当初，我下定了决心，今日怎会有覆巢之忧？”说完便出神了，王妃的话，让我费解，不知她其中深意。

　　马蹄踩在石面的路上，发出达达的的声响，我亦是出神了，经历今夜之危，我的决心便更加的强烈了。

　　回到王府已是子时了，我站在清桂院的门前，望了望月亮，叹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今夜本是团圆，可是这广寒宫内，是否冷清到了极致？怕是嫦娥也后悔了吧，独自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德昌执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永远都是那样的冰凉，却让我有了安全感，缓缓道：“不管广寒宫内情景如何？只要我在一日，必不叫你尝那凄苦之味。”

　　听闻这话，我感动不已，环着他的脖子，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

　　木香和辛夷上了点心，道：“夫人今日受了惊吓，也没吃很么东西，想必现在也饿了，吃点点心吧。”

　　我和德昌坐在黄梨木的座榻上，我看着盘里各种精致的点心，道：“怎么吃得下？端下去吧！陈王杀我之心，从未消减，一次又一次，怎不叫我心惊，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着着他！”说完，想到今日情形，我便愤恨不已。

　　德昌亦是沉默，我看德昌的神情，道：“德昌，还记得去年的今时，你说过，你要夺嫡，为贤妃沉冤，不知如今你是怎样想的？”

　　德昌顿了顿，道：“我从未忘记过这话，这些年来，我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元弼四弟为我奔走，娘亲死不瞑目。可是如今的形式，我只能蛰伏，不让大哥对我生疑，我要表明，我只是想要做一个富贵闲人，今日大哥的试探，我已明白若是我有心于上位，必然会被他猜疑，二哥行事，我亦是看在眼里，只是，那辅国大将军早已和二哥是一丘之貉，今日当他和二哥一唱一和的时候，其立场便已然明白的很，只是如今。”说完叹了一口气，道：“我经营多年，可手下却无用之人！”说完便狠狠的将手拍在了桌子上，整个紫檀木小茶几震了一震，我知道他此时的心情。

　　我忙道：“今日我倒觉得那位为我说话的人可用。”

　　德昌蓦然，道：“你说的可是吕端？”

　　我点点头，道：“正是此人，此人并未和你有过多的交往，可是今日紫宸殿里却直承利害关系，我入府之前，便听得老夫子说过此人刚正不阿，心中有一股浩然之气，若是能为你所用，讲来你必能仰仗于他。”

　　德昌眼中一亮，道：“说的有些道理，我听闻这吕端非常清廉，从未有过贪污受贿的丑闻，且还将俸禄周济穷人，淡泊名利，正是我所缺的人。”

　　我笑了笑，道：“除了吕端，还有一人可为王爷的左右手。”

　　德昌眼中狐疑，道：“你说的这个人又是谁？”

　　我笑了笑，缓缓道：“说起这个人，我还是有个一面之缘的，你可还记得今年元宵佳节，朱雀桥外的灯谜？”

　　德昌抚掌笑道：“你说的这个人可是太平兴国五年的进士寇准？此人十九岁考取进士，是难得的英才，若是真能为我所用，便是我的左右手了。”

　　我低头，拣了一块糕点放在嘴中，缓缓道：“还有两人，你一定要好生对待，最好是以师傅之礼以待，他日你若夺位，这两人亦是不能少的。”

　　德昌惊叹道：“这两人莫不是二李？”

　　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对，就是李至和李沆，李至是太平兴国初年的进士，而李沆则是太平兴国五年的进士，此二人都是不惑之年中了进士，且时间较短，包括寇准，此三人都是刚刚进入庙堂朝局，不为任何一方所用，又都是刚正不阿的栋梁之才，得此四人，可以说就得了人心和天下。我认为，楚王暴逆乖张，陈王心胸狭隘，在他们的眼中并非明主，自然也是不愿意诚心相待，真心辅佐的。”我停了一会，继续道：“德昌，你不是皇上最爱重的儿子，皇后也时时视你为眼中之刺，楚王陈王一党，对我们也是难以容下，若要成事，还需尽快图谋，如今你可依靠的就是这四人，吕端如今为参知政事，我想他也定是不愿意让楚王陈王二人主天下大事的。”

　　德昌看了看我，眼中几乎是放光的，走过来，紧紧抱着我，低声而又深情的说道：“这一生，得怀瑾一人，便足矣。”

　　我笑了笑，道：“此事不宜交给雍王殿下和元弼，还得你自己登门。”我顿了顿，拉着德昌的手，缓缓道：“今日情景，你、我包括整个王府都是案上待宰的鱼肉，陈王殿下有心置我于死地，而楚王和皇后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迫害于你我，如今连辅国大将军也都是向着陈王，德昌，你可知木香事后告诉我，那舞姬的武功不在木香之下，木香是尽了全力才将那舞姬格挡开来，看来他们早就是暗中谋划好了，还有王大人在我上车之前说的那番话，也着实显露了他们的心思。德昌，我们的处境危矣。”

　　德昌喝了一口茶，此时外面已是鸡鸣，缓缓道：“我又何尝不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时机成熟，我便伺机而动，只要大哥倒了，皇后便再无依靠，二哥自然是不足为惧。”

　　我依在德昌的怀里，道：“不，赵元僖此人阴鸷凶狠，心胸狭隘，你能容得下他，他也必然容不下你，若是扳倒了楚王，也不要留着陈王了。”我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我知道，我所说的一切，德昌都是听进去了。德昌没有再接我的话，我知道，天明之前的路总是格外的黑，如今正是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所有的一切筹谋，不仅仅是为了德昌，还是为了我自己，我还有自己的血海深仇。

　　早风细细，一阵桂花香气直面扑来，那样的香气，不是特别的浓烈，甚至可以说，当你刻意去闻的时候，未必闻得到，我贪念秋风带来的香气，桂树，桂花终究是我所爱的。

　　德昌搂了搂我，微微一笑：“我们去龙亭山吧，此时龙亭山的那棵千年老桂恐怕是默默盛开呢，若你我不去，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上等的桂香？”

　　我顿了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现在吗？”

　　德昌笑了一笑，道：“当然，此时月亮尚未西沉，屈子尚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之雅趣，今日何不效仿屈子，也附庸风雅一番？赏完千年桂树的桂花，还可以在龙亭山上看看日出，简直是快意人生。”

　　我听到德昌这样说，立马兴奋了起来，道：“甚好，我们现在就走吧！”

　　我带着木香和辛夷还有赵青，德昌骑马，我们则乘车，带了我昨年酿制的桂花酿，带了糕点，还带了笔墨纸砚，马儿飞快的奔跑着，我心里亦是欢欣的很，我去年和德昌的龙亭之约，今时今日才实现了。

　　龙亭山上果然清净的很，我下车，看了看那株老桂树，心中的感情复杂，一千年，多长的时间，可是依旧伫立在山上，看了多少兴衰，又看了多少悲欢啊。殷红的桂花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那样的圣洁，花香随着阵阵秋风不断的将我包围着，德昌拉着我的手，坐在了龙亭的石凳之上，我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德昌，这是去年和我阿姊采的桂花酿制的，酒香混着桂花的香味，闻着便醉了。

　　我无言，德昌亦是无言，我们端着酒杯，在月光下，饮了这杯桂花酒。

　　德昌放下酒杯，深情的望着我，道：“怀瑾，愿我们今生今世都能携手共度此时，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我亦是笑了笑，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失手，与子偕老。德昌，月亮为我们作证，今生今世，永不相弃。”

　　德昌宠溺的对我一笑，道：“好，今生今世，永不相弃。”

　　中秋佳节这样的誓言，这样的爱慕，月亮应该都听见了吧，我果然没有看错，我少时渴求的‘一心人’就坐在我的面前。

　　饮了好几杯酒，酒意上了头，我感到我的脸滚烫，我笑着对德昌说：“德昌，我幼时贫苦，记得那时我才八岁，为了给我娘亲赚钱治病，我便去酒楼里跳鼗鼓舞，后来我娘亲知道了，便再也不让我去了，我今晚给你跳一支如何？我已经有好多年不曾跳过了，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要是跳的不好，你可不要笑话我。”

　　说完，我便将我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穿着一身广袖白裙，在月光下、桂树下偏偏起舞，多年不跳，我觉得有些生疏了，可是跳着跳着，便渐入佳境了，或许是我喝了酒的缘故，广袖开合遮掩，我以右足为轴，轻舒长袖，身躯随之旋转，愈转愈快，然后自地上翩然跃起起。微风徐来，簌簌的桂花落下，我不停的转动，恍惚间，我已成了飘落的桂花，不知归处，桂花沾满了我的乌黑的长发，沾满了我的衣裙，我回首，双目传情，我那无限的柔情和目光都随着德昌而动，舞毕，德昌过来抱着我，我落在了他的怀里，就像那桂花一般，他明眸如夜，低头轻轻咬着我的唇，进而便是深情的吻，我亦是搂着他的脖子，不断的迎合着他，我贪念他的味道，柔软中亦是带着些微甜，夹杂着淡淡的酒味和浓郁的桂花香味。

　　若是时间停留，便是天荒地老，又何尝不可？

　　温柔的留恋，德昌放开我，拉着我的手，走到石桌前，我看到洁白的纸上画着一名舞动的女子，不正是我吗？德昌笑道：“纵使马良在世，估计也是难描你一二的容颜，我这丹青已是误了你了。”

　　我执起画，心中感动，我舞时，德昌便一边观舞，一边描摹，画的已是很好，我竟不知，我在他的笔下竟是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眉目传情，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万种风情竟是在他的笔下，我心中狂喜，原来我在德昌的眼里，竟是这般的出尘，我看他在旁边题了小字，便念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我低头，酒意未消，估计此时的脸上也是一抹红晕吧，笑道：“我怎担得起这样的赞美？曹植的《感甄赋》乃是赞叹神女洛神的，我不过一介凡俗之人，恐玷污了这番美意。”

　　德昌将我搂在怀里，缓缓说道：“你便是我心中的神女，即便是洛神就在眼前，也不如你的万分之一。”

　　我依偎在德昌的胸前，我听到他的心脏有力的跳动，黎明已到，万丈金光从云层中喷涌而出，将那厚厚的黑云一点一点的染成红色，红的像血，慢慢的变成金黄，一轮红日慢慢的从云层中跳跃而出，整个黑夜将不再黑暗了，光明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这样的高度看日出，那样的惊心动魄，早晨的山风徐徐出来，桂枝在风中飘摇，洁白的桂花儿竟也被染成金黄色的了，我拉着德昌的手，回眸，看到德昌也如这桂花一样被染成了金黄色，我笑着，忍不住大喊了一声：“黎明，终于来了！”

　　德昌听了我的话，微微一笑，在我耳边轻轻呢喃道：“黎明来了，一切都该换换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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