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艾比
六年前——
猩红的绒毯铺就在浅灰蓝底、有蔷薇与荆棘藤纹样的地毯上。
窗架分割的玻璃窗泄进阳光，但那微薄的光亮并不足以点亮这间朝北的房间，更何况有浓厚的驼色窗帘遮掩，更是将房间里的景色遮掩地明灭不清。
这个男人站在这里。
灰暗的发色被房间的阴影染就沉黑，鸭绿色的双眼在烛火之下明灭不定。他手捧赤红色的厚皮书页，精瘦的手指遍布皱纹，连突出的指节上都难掩褶皱。
他翻启纸张，树木造截编织的扁平物上记录了各种繁复无比的词汇，在他的指尖流转。
他张口，唇动之间念出了上面的文字。
龙鳞磨成的粉末、硫磺块、白水晶镶嵌的花环……
银灰色的法阵随着他的默念，将他与周遭的魔法原料环绕。而那些围绕陈圈的材料随着法阵的显现，逐渐消散于空气。
随着最后的字节落下，法阵绽放刺目的光芒。那耀眼的光线在一瞬之间将这座灰暗的房间尽数照亮，然后在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波平息之后，这间偏殿之中的房间再无一人。
“殿下！”守卫觉察到不对，再顾不上礼仪与规则，慌忙打开殿门。
然而已经迟了。
无辜的守卫环视四周，最终在矮桌上找到了线索——
圣武士武卡辛·托米尔中箭受伤，军线溃退两千米。
——————————
艾比·霍夫曼是红衣主教，作为三十八岁便被霍夫曼家族推举成为红衣主教的当代霍夫曼家族最合适的继任者，艾比·霍夫曼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尽职尽责十年了。
他已经为霍夫曼家族，为创世神殿尽心尽力了整整十年了。
他已经将人类最具有活力、最为壮年的时间奉献给了自己的家族和自己生来的职责。
心有不甘吗？
大概吧。
他是霍夫曼家族的成员，他享受“霍夫曼”这个名字带给他的无尽荣耀。所以，他为此尽责，该说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吧。
所以，艾比·霍夫曼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使命，并无有怨言地行使着自己的职责。
直至现在——
出身于霍夫曼家族的红衣主教要将身心奉献神明，不可拥有自己的孩子。
这是自霍夫曼家族的初代——阿莱克西斯·卢亚诺·霍夫曼之后定下的绝对的条令，任何人不可修改。
而也正是因此，艾比并没有属于自己的配偶，更不可能会拥有流有自己血脉的子嗣。所以，他才会如此亲近自己的养子——武卡辛·托米尔。
他在武卡辛身上倾注了他作为父亲的全数爱意，他在武卡辛身上倾注了他作为“艾比·霍夫曼”个人的全数期望。可以说，如果艾比·霍夫曼不是红衣主教的话，那么他所期盼成为的，便该是武卡辛的样子。
那个孩子已经被他引导、塑造成了最为接近他理想中的自己的样子。所以，艾比·霍夫曼无比期盼他的前路，他无比期盼武卡辛的未来。
所以，他才失去了往常的冷静，在听说武卡辛受伤之后莽撞地使用空间传送魔法前往遍布血腥和死亡的战场。
然而艾比·霍夫曼忘记了，或者说，即便早年便已经修习过太多的魔法，掌握了太多施法的原理，但长达十年的主教生涯终究还是令他将那些宝贵带到知识逐渐遗忘，最终那些闪耀着无尽光辉的星点在他的记忆尽头褪去了全部的色泽。黯淡得如同即将死亡的萤虫，无力而苍白。
他忘记了，空间传送类的法阵发动的条件与裁定条件之一便是魔力输入的变量。
这一点，即便是最为资深的古典法师也难以控制精准，更何况是荒废了十年的半吊子呢？
但有着霍夫曼家族传承百年的法书作为指引，艾比·霍夫曼还是找对了方向。
以创世神殿与米瑟王国战场为定点延申，艾比·霍夫曼的终点是——
特尔落提公国。
本以为空间魔法的魔法灵光消散之后，眼前将出现被战火焦灼的土地的艾比·霍夫曼在看见眼前的景象后直接愣在了原地。
街道交错，人群熙攘之间有万分嘈杂的交谈声音。
这是艾比·霍夫曼在创世神殿里绝不可能见到的景象，即便是他巡游梵穆教国，他也不可能碰见如此人影繁杂的混乱样子。
难得的，这个在人类与神创种之间游走自然的男人脸上闪现了几丝无措。而这份慌张在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些听不懂周围人在讲什么之后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西大陆使用的是表音的亚兰语，人们随着地理位置的不同，使用的亚兰语也在微末之间有所差别，但这份差别必然会随着地理相隔的距离增加而不断增大，最终到不可相识的程度。更何况亚兰语在书写上也有不同，这便更造成了艾比此刻的窘迫境地。
身份尊贵红衣主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这任职的十年之间唯一一次离职所造成的后果竟然是使自己成为了一个文盲？！
就在艾比因为眼前从未料想过的情况而迷茫，打算重新施法找回自己的目的地或是重新回到创世神殿时，艾比却突然胸口一痛。
几乎能令人窒息的痛感从心脏出现快速扩散至全身。
艾比下意识捂住胸口，那久违而熟悉的痛苦唤醒了他最遥远的记忆。
魔力过度使用啊……
差点忘了，那可是高阶空间魔法。
艾比的身体能够储存的魔力本就不多，发动高阶魔法本就勉强，而他刚才还妄图再次使用空间魔法？
艾比勉强靠墙站立，心脏的剧烈跳动吵得耳膜生疼，他苍白着脸，冷汗从鬓角流下。
十年了，他都忘记了。
魔法的世界，容不下半点疏忽。
艾比抓住领口，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样用力。他喘息着，粗重的喉音响起在他的呼吸之间。
窒息感，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窒息感令他眼前发黑，就在艾比几乎要跌倒之际，突然有一个声音出现。
“法师？”
艾比已经出现了耳鸣，那人的声音越发地模糊不清，宛若极远的云端出现的声音在艾比耳中万分地不真实。
“魔力……使用……么……”
艾比只能断断续续地捕捉到那人的声音，残留的思绪反应过来，下意识抓住了眼前之人的衣袖。然后，在漫长到几乎绝望的瞬间之后，艾比眼前突然出现一束暖光。
“……？”
那是如同太阳一般温暖的光线，将他四肢的寒冷与深入骨髓的疼痛祛除，将他躁动不安、即将昏沉睡去的精神安抚。
艾比再睁眼时，已经不知到过去多久了。但视线由暗转明之间一闪而过的最后的光芒还是被他捕捉。顺着那道光束，他终于能够看清帮助了自己的人。
陌生人拥有稚嫩的面庞和精致的五官，细软的墨色短发搭在额头上。可能是因为长时间使用魔法的缘故，他鼻尖有一层细密的薄汗，但见他醒来，少年人灿金色的眼中爆发出璀璨光辉。
“您醒了啊。”
偏于中性的声音带着一些微哑，但还是难掩其中蕴含的真实喜悦。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艾比怎么也不敢相信在魔塔之外还有如此年轻的法师。
或者说，艾比不敢相信，这样年轻而天资卓绝的法师会在人流往来之间孤身一人。
即便已经有不少法书从离开魔塔、在大陆之间游历的战法师手上流出，但那些珍贵的书页大多被保存在贵族之间，极少有流落在民间的魔法。
而法师，拥有能够储存魔力的体质，有资格触碰到那珍贵无比的书籍的法师，在贵族为了垄断自己的势力而不断斗争的西大陆自然是极为贵重的资源。更何况以西大陆的阶级制度，贵族是不可能将那足以称为传世之物的书页随意展现于人前，即便有体质合适的人选，贵族也不会将那如此贵重的东西放在外人手上。而天生有着那样体质的人类实在是稀少，贵族之间只消出现一位适格者，那么便是倾尽全家族之力供养。
所以，艾比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会是孤身一人。
更何况这里是特尔落提公国，是米瑟王国属国的特尔落提公国！
在人流往来之间看清了诸多兽人与矮人地精还有远处那高耸入云的耐卡不雪山的艾比终于明了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是创世神殿的红衣主教，是被以米瑟王国为首的信奉自然的国度们深恶痛绝的霍夫曼家族的成员。在这里，他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为了不令武卡辛在战场上受到牵制，他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名字。
“艾比·霍夫曼”在十年前便已经与创世神殿密不可分，这个名字早已经与创世神殿无异。
就当艾比·霍夫曼等面前的少年询问名字之后打算随意搪塞过去时，少年却先问了另一个问题：
“您还好吗？”他的脸上适时地显露出几分忧色，“魔力耗尽……这对于法师而言可不是什么小事。”
“需要我送你回到旅店吗？”
艾比下意识想要摆手拒绝，但在那之前他却突然反应过来。
“你说的……不是特尔落提公国习惯用的亚兰语……”
艾比才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听懂少年说的话。
在一瞬的惊讶之后，艾比内心随之而来的涌上一阵慌张。
创世神殿所在的梵穆教国位于西大陆中央，而特尔落提公国却是在西大陆的最东北角，这两者所使用的亚兰语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为什么一个身在特尔落提公国的少年面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所用的却是与此地相距甚远的梵穆教国通用的亚兰语呢？
暴露了。
艾比心中不可抑制地涌现出恐慌。
他在全是敌人的特尔落提公国，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艾比瞳孔放大，手指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不，冷静。
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么现在他不可能还站在这里……
米瑟王国护城军的效率可不会如此低下，要等到他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也没有将他关入特尔落提公国的地牢。
所以，猜出了他身份的，很可能只有眼前的少年。
霍夫曼家族的教导从来不是以良善为主。
艾比抬眼之间已有决断。
掩于长袍之下的手指指尖已有赤色的法阵显现。尽管只是低阶的魔法，但如此距离使用爆裂魔法，也足够击杀眼前的少年了。
他使用的魔力是少年为他补充的；他衰减的精神是少年为他抚平的。
这个少年救了他。他对他有救命的恩情。
但是……
但是！
这恩情与创世神殿相较，实在是过于渺小……
所以……
所以……
“很抱歉。”少年脸上显露了纠结的神情，“刚才的话，您能再说一遍吗？”
“我的魔法好像无法识别那句话啊。”
魔……法……？
就在法阵终于凝聚的前一刻，艾比的一切动作瞬间停止。
就像熟睡之中的人被叫醒总有片刻迷茫一样，他愣愣开口：
“魔法，是……”
少年无奈，在艾比掩藏的戒备中，他双手抬起，以手掌扫过右耳与唇前。手过之后，那浅金的法阵才得以显现。
“这是我自创的一个小法术。”少年有些羞赧的样子抓了抓脸侧，“我没有学过西大陆的语言，但想要在西大陆生活与人交谈是必不可少的事情，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艾比的心情只余下震惊。
身为创世神殿的红衣主教，不，或者说，只要是贵族，就能够明白这种能够令人通晓各种语言的魔法究竟意味着什么。
西大陆各国分裂的原由除了宗教信仰以外便是他们所使用的语言方式不同。若是和数千年前的东大陆一样将语言统一，那么西大陆的统一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这对于创世神殿而言绝对是优大于弊。
而这份几乎能改变大陆布局的魔法，居然是眼前的少年自创的法术……
看清了少年身上那标准的东大陆衣饰，艾比对此没有半分怀疑，更何况他注意到了少年的口型，发出的声音与他的动作却完全不符。
“请问……可否请教阁下的名讳。”
艾比讷言开口。
有价值，眼前的少年绝对有被拉拢的价值。
少年微笑，眼中的笑意是全然的温和。
“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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