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十一日夜

　　吉马艾斯半眯上眼，瞳底的颜色全然是人类忧心的样子。他开口询问，但嘴角的弧度却是全然的恶意。

　　“——您认为，这是什么呢？”

　　他在试探。

　　试探眼前的人类究竟是否知晓那纹样所代表的意义。

　　他要知晓，眼前的人类是否明了自己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好奇啊，实在是太好奇了。

　　人类身上天罚神的气息实在旺盛，已经浓郁到足以在他沉睡之时将他惊醒的地步。

　　所以，神明为什么要见这个人？

　　这个……

　　身上有他最厌恶的气息的敌人？

　　人类有一瞬间的怔然，半晌之后，他叹息一声：

　　“诅咒。”

　　人类如此断言。

　　“嗯？”吉马艾斯似乎是有些意想不到的样子。

　　对魔力万分敏感的天使借由空气中微末的力量波动知晓眼前的人类在说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吉马艾斯意识到人类的情感会影响他们身周的力量波动，而这些微末的变化又恰好可以被他所捕捉也就是从那时起，吉马艾斯便热衷于看透人类的伪装。而眼前的人类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手臂上的东西，可绝不仅仅是诅咒这么简单。

　　但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吉马艾斯一直都清楚，自己的使命仅仅是将眼前的人类带回星海畔，带到万年之前便已经预料到他会在此时今日出现的神明面前罢了。人类是否说谎，于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干系，他要做的，仅仅是等待神明的决断罢了。

　　就当吉马艾斯准备收手，不再说些什么，只打算在时机合适之时将格罗带到星海畔时，格罗却继续说道：

　　“这是天罚神的诅咒，他将自己的本体寄宿于此。”

　　“？！”吉马艾斯像是全然没想到格罗会这么说，停下就要掀动的背翼，愣愣地回望着他。

　　孱弱的人类目中落寞，就连他身周都染上了沉寂的气氛。他嘴角的笑容万分无奈，就连眉心都染上了疲惫的颜色。

　　“——这种事，我在精灵族的族地时，便已经明晰了。”

　　他长叹，像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一般怅然。

　　没有说谎，吉马艾斯看清了空气中的力量波动，等待格罗接下去会说的话。

　　“所以，我才需要找到前往星海畔的大门，去见那唯一有可能帮我解除诅咒的创世神。”

　　格罗将右臂的衣袖整理好，将那不详阴冷的纹路遮掩。

　　“若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皆被创世神所见的话，那便是太好了。”

　　“——您若是将我带往创世神所在的星海畔，那对于我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消息了。”

　　说谎。

　　吉马艾斯勾起唇，无比知晓格罗在干什么。

　　但是谎言之后，却是真情实意。

　　也就是说，他并不期望神明知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对于想要见到神明，却是确然的欢欣鼓舞。

　　吉马艾斯其实并不在意格罗的谎言。人类是何等虚伪且喜怒无常的生物，吉马艾斯在这万年之间早已经明晰透彻。对于格罗的隐瞒，吉马艾斯虽然好奇，但也只当是人类的诡辩罢了。

　　吉马艾斯会将格罗带回星海畔。

　　这是即便他已经知晓格罗说谎的前提下也绝对会做到的事情。毕竟将他带回是神明的意思，即使吉马艾斯经历万年，但对于神明的敬仰早在他诞生之时便已经刻入他灵魂的极深之处。

　　所以——

　　“是的，请放心吧。”吉马艾斯维持着假笑，眼角的弧度是全然的虚伪，“我会将您带到神明所在之地的。”

　　“——这一点还请您放心。”

　　放心？

　　放心什么呢？

　　您脸上的表情可是完全无法令人信服啊。

　　格罗略有些汗颜地想着，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吉马艾斯望来之时，略微低头，谢道：

　　“麻烦您了。”

　　事件的发展姑且算是向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的，那么他也没有必要感到慌张无措。

　　尽管他并不知晓神明的意图，但他也无惧前路。

　　格罗微勾起唇，灿金色的目中闪耀着不会熄灭的光芒。

　　“那么，可否允许我向您询问一个问题呢？”

　　在吉马艾斯点头之后，他才狐疑开口，“您此番的姿态……”

　　卡比尔·艾哈迈德，拉塞尔王国的王子，也是吉马艾斯此刻使用的宿体。两者的身份都十分特殊，在不明了吉马艾斯的主张之前，他实在是难以展开行动。

　　“请不必在意。”吉马艾斯摆手说道，“这只是为了更好地融入本初界而做出的最好选择罢了。”

　　吉马艾斯的身体组成是完全的能量，即便是神明使用的星辰之力与深渊之力，若是长久地暴露在外，必然会像其他能量一样，不断流逝在空间之中最终消散到再也找寻不回。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也为了找到答案，吉马艾斯附身在智慧生物身上已经是形式所迫。

　　至于为什么找的是卡比尔·艾哈迈德……

　　吉马艾斯敛目，掩去那藏于最深处的情感。

　　“星海畔的大门将于十日之后开放，届时我将带您前往。”吉马艾斯在石廊扶手上战力，暖橙烛火之下半黑半金的天使殿下越发神秘危险，但他微笑，向面前的人类，“在此期间，请您随意吧。”

　　话音一毕，他便向后跃去。见他毫无防备地坠落下去，格罗赶紧上前下意识想要将他拉住。然而就在格罗趴在扶手上时，纯黑与点缀了金粒的白色羽毛掀飞，急速掠过格罗面前。

　　“……”望着那飞离而去的神明信使，格罗沉默地捡起地上的羽毛。

　　一白金一纯黑的长羽纤细而柔软，但在几吸之后，从尖端开始消散至尾，最终在指尖流落微末到几乎难以觉察的、完全相反的两股力量的气息……

　　“吉马艾斯……吗？”格罗揉搓指尖，最终将全部的痕迹抹消。他仰头，将那无尽的星空纳于眼中。

　　既然吉马艾斯已经答应了他，那么他也不必再去找寻始龙贝贝丝，询问出星海畔大门的下落了。

　　但为了保险，还是要去创世神殿一趟，将那本书页上的力量吸纳。

　　毕竟他不能舍弃这副身躯——为了他已经答应了母亲的承诺。

　　况且他对于那本书页上的内容也是万分好奇。浸染了神明力量的书籍，这种东西不管怎么看都十分具有研究的价值。

　　格罗属于法师的、狂盛到极致的求知欲在蠢蠢欲动。

　　既然有吉马艾斯引路，那么那些钥匙还有用处吗？

　　格罗怀疑只出现了一瞬，在下一刻却被灵魂深处的一番悸动打破。

　　[莱伊？]格罗喊了一声阿莱尔罗伊的名字，语气中含着困惑。

　　[嗯。]阿莱尔罗伊应了一声，尾音里带着格罗已经熟悉的、刚睡醒的沙哑。

　　[你听见了。]比起询问，格罗这句话却是万分笃定，他自信的勾唇，知晓自己所言便是事实。

　　果不其然，阿莱尔罗伊应道，[嗯。]

　　[你怎么看？]

　　既然星海畔之行已经近在眼前，那么格罗最在意的，果然还是阿莱尔罗伊的想法。

　　自亿万年前，创世神诞生之日起，那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星海畔便是只属于创世神的禁脔，是独属于创世神的绝对领地。而如今他即将携带着创世神的敌人踏上那片星海，格罗说不紧张绝对是骗人的。

　　而拥有强大力量的阿莱尔罗伊，与创世神一样同为神明的阿莱尔罗伊，无疑最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而就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格罗也好，阿莱尔罗伊也好。他们都不会为对方带来失望。

　　[还能怎么看？]阿莱尔罗伊的语气中是独属于他的兴奋，[这不管是对于你还是对我而言，都是绝不容许错过的机会不是吗？]

　　司掌了毁灭的神明狂妄地笑出声音，他振声而决断地向与自己有着无限默契的契约者言道：

　　[当然是——打上去！]

　　格罗勾唇，笑得了然而无奈。

　　[果然是有着天罚神殿下特色的发言啊。]

　　他调笑一声，但沉浸于他精神海之中的阿莱尔罗伊却全然没有生气的意思。

　　[你在说什么呢，罗？]无比清楚格罗在想什么的阿莱尔罗伊妄言道，[你看上去，可是比我还要兴奋的样子啊。]

　　兴奋。

　　是的，兴奋。

　　创世神所在的星海畔究竟是什么样子？

　　充斥了创造力量的星辰之力的星海畔究竟是什么样子？

　　自从与阿莱尔罗伊契约，不，该说是更早的时候，自从在双目失明之际，与阿丘利塔相识，知晓在世界之外还有另一番天地的时候，格罗便已经满怀期待。

　　对那不可名状的传奇盛景，对那无法以语言形容的奇幻世界。格罗早已经心向神往。

　　所以……

　　“还剩十天啊……”格罗转身，背靠扶手，低垂的脖颈弯出弧度，鬓角的黑发遮掩了他的神情，唯有嘴角的笑意才是黑夜之中的真实。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怅然，但那灿金色双目中的期待却做不了假。

　　但在此之余，格罗的内心却忍不住空落，是内心坚定之人在得见自己的目标终于即将达成之时才会出现的迷茫。

　　但是，没有恐惧。

　　格罗面对的，是这个世界最高的存在。那是神明、是不知何时诞生，不知何等的强大，不知存在为何的神明。

　　而格罗，仅仅是一个人类。

　　一个孱弱的、拥有肉身之躯，即便能够施展禁术级魔法，但说到底只是一个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亡的人类。

　　虽然有天罚神阿莱尔罗伊存在，能够使格罗免受灾痛所扰，但阿莱尔罗伊，也在万年之前败于创世神之手。

　　天罚神阿莱尔罗伊。

　　魔力高绝，残忍暴虐、杀伐无道的神明。

　　他拥有着神明级别的魔力储量，那阴冷可怖的力量足够本初界的任何生命为之颤抖。

　　但他败于创世神。这是阿莱尔罗伊怎么也抹消不了的败笔。

　　人类与神明的结合，向最为强大的存在举刀向伐。

　　没有人见证这场战争，不会有生命知晓这场看上去极为可笑的征途。

　　这便是格罗希望看到的。

　　龙族有贝贝丝镇压，她绝不会知晓那被天罚神诅咒的生命便是向创世神宣战之人；精灵族有迪奥贝特镇压，即便精灵族知晓他身上寄宿着天罚神本体，迪奥贝特也绝不会令精灵族插手其中。

　　而没有龙与精灵举刀，那么其他的神创种族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向深渊域与本初界的边角进发。

　　那么接下来，便只剩下创世神殿了。

　　艾比·霍夫曼么……？

　　格罗叹声，收敛笑意，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与霍夫曼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

　　复杂到，一想到霍夫曼的名字，他便只剩下一声叹息。

　　知晓原由的阿莱尔罗伊并不打算和格罗说什么。

　　毕竟龙族也好，精灵族也好，阻止他们参加接下去近在眼前的第二次双神之战都只是格罗自己的主张，与阿莱尔罗伊本人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最多只是在格罗有了那样天真可笑的想法并为之付诸行动之后冷眼旁观，不帮助也不反对他的一切动向罢了。

　　所以，创世神殿的艾比·霍夫曼，也只是格罗自己的问题罢了，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即便是格罗因为实在无法面对那所谓的创世神殿红衣主教而放弃接下来的行动，也与阿莱尔罗伊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那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阿莱尔罗伊的心情万分愉悦，在期待与喜悦之间，将自己的力量沉浸于格罗灵魂的最深处。

　　为了穿越本初界与星海畔之间的空间隔阂，阿莱尔罗伊必须无限地降低自己在格罗身上的存在感，除了作为伪装与借口而显现在格罗右臂上的黑纹以外，其他的、有关于天罚神的一切都必须尽力从格罗身上抹消——或者说是收敛。

　　这是天罚神阿莱尔罗伊与格罗早已经约定好的，在前往星海畔之前，尽力将属于天罚神的力量保存的措施。

　　为了跨越星海畔与本初界之间的界限，为了见到万年前给与他羞辱的创世神，为了打败万年前给与他羞辱的创世神。阿莱尔罗伊必须保存实力，为了给创世神致命一击。

　　所以——

　　在意识逐渐消散于格罗的精神海，强行将自己的存在抹消的阿莱尔罗伊全然兴奋。

　　奥希塞尔多唷——

　　请你期待吧，请你期待万年之前的败者将你拉下神坛的盛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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