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兄妹？
“你对‘我们能活下去’这件事，非常笃定呢。”听见他的回答，南笑起来：“嗯，是我了解的那个岑。你既然说出口，就一定会做到，所以，我放心了。”
今夜星采璀璨，今夜流光浩瀚。也许正是由这凌驾人类技术手段之上的外宇宙盛景所支配，为激荡起伏的心情所驱使，南说了许多平时不会坦诚说出的话。
事实上，岑也是。此时此刻，他罕见地给人以一种可被接近、可被靠近的——错觉。
南知道这只是错觉，然而，又相信它并非完全出自错觉。因为整个过程中，岑都没有流露出哪怕仅有一点的抗拒与排斥，所以她明白，这态度就等同于默许。
在此之前，他没有过被[引导者]，而她也没有过[引导者]；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同等生涩。
这或许是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试探，追逐，或者说狩猎……总之，怎样都好。回忆起今夜的全部对话，南心想，尽管看起来充满温情——但，谁说不是呢？
他们没有再继续交谈。因为，他们终于察觉到，已将彼此都坦白剖析得够多了。南端正地坐着，看流星逝去，而岑则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偶尔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瞥一眼身旁人专注的侧脸。
“拿着，”最后起身时，他将那个暗蓝色为底、刻有可怖图腾浮雕的金属烟盒塞到了南手里，因力道极大而略显粗鲁。“刀与血、烟与酒，就是仲裁所代理人们的勋章，你也不能例外。”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仿佛可以算作解释的话：“在这里，‘出淤泥而不染’是不切实际的空想。我们屠戮法外之徒，所以在他们眼中——”
“你与我，也正是法外之徒。”
那个金属盒子分量极沉，入手犹带有余温。在听清并真正理解他的话之前，南就紧紧握住，条件反射般点了点头。
*
“黑夜翡翠”号上诸人于阿图塔特星门迎接的盛大流星雨，仿佛只是一场梦。它随黑夜一同逝去，行至终结，从此便无人提起。在南预想当中，同僚们会有的对它的感慨与回味，实际都并未发生。若非清楚潜能种几乎过目不忘，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
看着拉斐尔等人一旦再度踏上战舰，便重新回到了工作状态，各自归岗——更不要提那位只在她面前脆弱了零点零一秒的“岑阁下”——南心想，仲裁者们仿佛与生俱来的于不同情绪间快速切换的能力，对他们而言，仅是一种朴素的本能；但在旁观者眼中看来，却近乎残忍。
她有一点失落。以及，隐约的羡慕。
但休憩的时光总是格外短暂，南也很快忘记了自己的小小感慨。因为接下来，她也要投身于战斗之中了。
一切工作都正有条不紊地展开。先遣情报人员已陆续潜入废区，第一与第六小队也分别与当地监视者机构作了接触。在一月七日当晚，与上级的例行连线后，岑向团队成员下达了最高行动指示：就地处刑，绝无赦免。
没有人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扫过作战会议室内所有人的脸，南发现，没有任何人的表情有任何波动。
“与流放者们勾结的监视者，也由我们执行处刑。”岑环视众人，“行动当夜，我会带领A梯队。而另一边，监视者们那里，就交给拉斐尔负责。”
“收到，长官。”被点到名的守护骑士将手放在眉边，三指伸直后两指微曲，向外比划出了一个略显轻佻的受命礼。岑也不去管他，转向坐在下一位的维洛安，吩咐具体事宜。
作为被引导者，南在团队中的地位其实很特殊：她不必听从除主官岑以外任一人的指令，也不负责任一具体工作，而只需时时刻刻跟随引导者，受其调遣。
所以，作战会议她通常也无需仔细旁听，因为岑根本就不会对她下达指示。在岑与下属们核对流程的时候，她正翻阅着包含至今夜以来，所有已被汇总情报的案件卷宗。
废区，正如岑之前所言，是罪的温床，恶的子宫，比之北境黑市老巢[蛛网]所在的工业星球克洛朋安乱象犹盛。除了由派驻当地的监视者机构所占据的领土以外，整个废区甚至找不到一所圣堂，更没有神职人员行走其间。
监视者们仅只冷眼旁观。支配废区的，是混乱无序的法度；而缔造这法度并且为它所统治的，则是被流放至此的[罪不至死]者们。话虽如此，但从身份被划归废区所属那一刻起，他们究竟是生是死，于星国而言已不再有继续关注的必要。
你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你可以臣服——却绝不可反叛。
即使是征途远溯星国边境的仲裁者们，除非前来镇压异端，等闲也不会踏足此等颓恶之地。
南等人本次将前往的废区27号，正是其中普普通通而又极具代表性的一个。当地派系林立，有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所谓地头蛇支配着大小不一的区域，管理着手下无数交易商、打手、情报掮客与ji女——事实上，“ji女”这个描述不太准确，因为有为数不少的男性，也混迹其中。
实力为尊，一切只靠拳头说话，就是城区内几乎没有监控探头的废区其不必明言的法则。由于潜能种是否觉醒、觉醒后的实力强弱均与性别完全无关，而被流放至此的罪者们又多是潜能种，所以，即使是肉体素质稍强于女性的男性，只要自身实力不足以自保，或者并无依附的靠山，最终也只能沦为任人欺压的弱者。
想了想，南一视同仁地将其概括为[性工作者]。对这些人，她倒谈不上有什么鄙夷或抵触之情，因为在克洛朋安与黑市那群人打交道的那几年里，南就已明白：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能高枕无忧地活下去。对某些人而言，将身体乃至于灵魂都明码标价，恐怕也不过是一场正常的、寻常的、你情我愿的交易而已。
鬼使神差地，岑的那句“出淤泥而不染只是空谈”，此时飘过了她的脑海。南摇了摇头，将无关的念头都甩出，开始对这个号称充斥着“□□的欲望与颓废的返古”的遗弃之地，升起了一点兴趣。
可是，她多半也只能跟在岑后面，在收网之时做些打打杀杀的工作了，南又略有遗憾地想道。
“或许我们可以在废区生活一段时间。”结束了与下属们的对话，还未宣布散会，岑突然对她说道。
“什么？”南正神游天外，本能反问。接着，她反应了过来。“你和我吗？”
作为团队的统领者，在座诸人之中唯一真正可称[代理人]的人，岑向来是不负责前期潜入的。这些情报与调查工作通常都交由其他专人负责，比如视听敏锐、专项能力也与此有关的超感者们。
那边，岑的话刚说出口，拉斐尔便已开始在仲裁所控制的全部废区线人内排查合适的人选了。他眼中蓝黑色电光涌动，这是CIPI调用了大量信息流，再以特殊形式写就于视网膜上，高速滚动的信号。
通过交叉算法判定了最优解，三秒之后，拉斐尔念出了两个人名：“波波莉与波波安。”他分别看了南与岑二人一眼，“这就是最适合你们的伪装身份。”
理解了南略显奇怪的神情的含义，拉斐尔向从未踏足过废区的她解释道：“喂喂，我知道你觉得这两个名字太过，呃，俗气，但别嘲笑他们啊，这两个孩子是在废区出生的，取名嘛，自然也就顺应当地的审美了——好啦，爱斯卡，他们谈不上有审美，我听见了，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毕竟，废区可是个连巡回神父、巡回修女都绝迹的地方，又哪里有学校呢？”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征求岑的意见：“那么，是杀掉他们直接夺取身份，还是让这两个孩子加入‘重要证人保护计划’？”如果是后者，也就意味着岑与南将顶替他们继续在废区内生活，而正主却得以以另一种方式拿到宣告[改造成功]的名额，重返星国了。
岑默不作声，看向南。她明白，他这是将主导权交到自己手上了。
也许代理人们早已习惯在谈笑间决定他人生死，但南认为，刚踏入仲裁所的自己，尚未接受也不必接受此种“习俗”。她几乎没有犹豫，清了清嗓子说道：“让他们加入保护计划，换个身份开始新生活吧。”
“哦~”拉斐尔意味深长地应道，岑没有反对，他自然就更不会，“行啊，交给我吧。”
拉斐尔展现了他卓绝的执行力，顺便也打破了南对其“游手好闲”、“只迫于岑的驱使方才认真工作”的偏见：作战会议结束后不久，波波莉与波波安兄妹便被带上了仲裁所所属的星内飞艇。
花了大约两个标准时整理情报并模仿对方的神态举止后，双方于飞艇内进行交接。在特别赦免令的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将它交给随从骑士罗吉泽斯以跟进后事，凌晨一时一刻，岑便带着南返回兄妹二人栖身的小屋。
——顺带一提，这对兄妹关系不太和睦。哥哥波波安沉静寡言，妹妹波波莉却泼辣大胆，因性情截然相反，二人生活中便时常爆发冲突。而在废区道上混、向外人报名号的时候，波波莉从来都将自己放在哥哥之前，家中事务平日里也多是她拿主意。久而久之，就连负责与兄妹二人接洽的仲裁所情报部队官员，都将“波波莉&波波安”这样的顺序写进内部资料里了。
“虽然摩擦不断，但他们终究还是兄妹啊。”回忆起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南感慨道。
听闻从此刻起便重获自由，那对兄妹脚下虚软却强撑着扶住对方身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时，南望向波波莉与波波安紧紧交握的手，心里想的却是：也许他们对彼此的关心与温存，从来都化作锋锐的话语，而羞于坦诚表达吧。
“我却认为，你现在可以开始适应我们的新身份了。”岑对旁人的事没那么多感触，他直接提醒道。
“呃，当然。”
南环视他们身处的破旧小屋。这种居住条件，在废区普通人之中大约算很不错的了。起码，位于地上；起码，不是由木板搭建、风吹就倒的临时屋棚；起码，还有点锅碗瓢盆这样的开火工具……
而最关键的幸运之处，在于这栋小屋即使再破旧，也有两层楼——波波莉的床板在上层，波波安的房间（如果那算房间的话）在一楼。二者虽然相距不远，但视线却是彼此隔绝的。嗯，不知道这是否也归算于拉斐尔判定“是最合适你们的身份”的条件之中？
“所以，”南终于想到了最重要的一点上，“我们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调查情报？”
“我带你来此，目的自然不会是调查情报。”岑却回答，“实地演练，就是你的第二堂课。”
“代理人们当然高高在上。然而与此同时，我们也乐于混迹——恶棍与赌徒之中。”岑娴熟地释放灵场，眨眼间便吹净了小屋一层墙角的蛛网，与简陋家具上隐约的灰尘。“那么，从今天起，”他用波波安惯常的低哑语调说道：“请多指教了，‘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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