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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不见


  如今段止箫决然一声令下,要将我赶往远在南方的观昼城,继而让我从此和沐樾言相隔两地,难以再次相见。骤然这般一听,自是会觉心中悲戚而难以担负,然仔细琢磨半晌,反是会觉得如此甚好,倒正巧将我二人隔得天各一方,便再也不会无故出言相互伤害了……

  略有些乏力地以背抵在门边,我涩声对她说道:“就这样也罢,反正我现下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屋外之人听罢登时声音一滞,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语塞之余,忽又听得谢难酌在旁小声劝慰道:“行啦,别叫她了,都给气哭出来了,铁定是不肯见他的啊!”

  姜云迟轻轻“啧”了一声,旋即压低声音呵斥他道:“就你知道,就你多嘴!等明日我们就要南下观昼城了,难不成想说什么都要憋着?”

  我窝在那屋内细细听着,却是木讷应答她道:“我没什么想说的……”

  姜云迟愣了一愣,复又继续追问道:“果真不出来?”

  “不出来。”我毫不踌躇地说道。

  是以,她也只能就此作罢,低声交代了几句让我收拾好东西,便悻悻然地背过了身去,随着谢难酌一道渐行渐远。我偏头遥望着他二人一点点趋向于模糊的萧瑟背影,心中凄怆却是油然而生,一动不动地在门前独自伫立良久,终是缓缓地俯下身子,麻木而又机械地将地面上残留的血污逐一擦净。

  那天夜里,我木然在那幽冷无人的竹屋内辗转良久,却是始终无法安然入眠,每每想到白日里所发生的一切,胸口便不由得无端绞在一处,疼得呼吸都在一并颤抖。

  蓦然回忆起昔日在那沧归山下与沐樾言初遇的生涩场景,彼时他虽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也不乏一丝隐忍在内的细腻温柔——这一年以来,他待我亦是极有耐心,不曾无故出言伤我分毫……因而,我才会义无反顾地留在他的身边,随他同甘共苦,奔走四方。

  可是事到如今,他心中既是知晓我原本来自何处,却是有意说出那般话语来触及我的底线,我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的薄情呢?

  归根结底,这段落地无声的微渺感情,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已——纵是时也好,命也罢,无缘之人终究无缘再见,待到日后南下观昼之时,若能将其悉数抛诸脑后,便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在榻上翻来覆去,终究是彻夜未眠,次日顶了一双乌青的眼圈同姜云迟相会于大堂之内,愣是将她吓得面色一白,连连惊声呼道:“你昨日夜里是摸黑做什么去了?怎的脸色这样难看?”

  我神色淡淡地望了她一眼,旋即轻声回应她道:“没睡好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余光微抬,便恰好撞见了大堂后方段止箫那张笑容依旧的伪善面庞。

  彼时漫漫寒夜匆忙而过,那石阶与路面之上皆是堆满了灰白沉厚的积雪,却唯独他段止箫未染分毫,仿若昨日之事不过是恍惚一梦般,模糊得让人心生迷茫。

  目光一转,他身后那抹沉黑色的影子亦是淡漠如常,只是眸色微凝,似是有意在半空中与我相互对视,而我则是兴味索然地回过了头去,面色凄哀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此行前往偏南地域的观昼城,乃是段止箫早前便在一直设想的计划之一。因着段琬夜等一众敌对势力在南方一带有所崛起,遂连带着周边城区的平民百姓也受到了一定势力扩张的影响,若是就此将他放任下去,俨然会给段氏宗家带来无法避免的麻烦,故而段止箫于半月之前,便已然是派遣了一小部分下属潜伏于观昼城中侦查实况,而如今骤然要求姜云迟再度携带一众兵力南下长期驻扎,便是在为着之后即将爆发的战事做准备。

  临出门之前,我还在那居住多月的小竹屋内小步绕了许久的圈,总在挂念着兴许差了些什么忘记带在身边,然再转念一想,我本就是孑然一身,不曾拥有过什么,倒也无需将些身外之物强扣在身上,遂来回思忖后,也仅仅是取了一些常用的药材与用品放置于包裹之内,以便急需时能派上用场。

  待到一切事务安置妥当,已是匆匆过了辰时,天空中渐渐透出几分刺眼的微渺光芒,似是在致力于从云层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一般,固执得让人心生酸涩。

  段止箫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上前,最终神态自若地伫立于姜云迟的身侧,扬眉对她说道:“云迟,此次南下任重而道远,且需你全力以赴,不可妄自松懈半分。”

  姜云迟听罢立马俯首应道:“属下自知此行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所以必然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所托!”

  段止箫点头道:“我与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兄弟已是匆匆十二载未曾正面交锋,如今对于他的实际状况也是不甚了解,若是光从他近年屡屡在各地所展开的暴戾之行来看,只大抵能估算出他手中颇有几分实力。倘若你有意与他再度相见,切莫要横冲直撞,以免乱了方寸,因小失大。”

  姜云迟抱拳道:“属下明白,段琬夜此人阴狠残暴,绝非良善之辈,故属下也不会无端上前去招惹他分毫,至于具体该如何应对,还要等殿下事后施以命令,再做打算。”

  “嗯,我知晓你性子虽躁,在关键时刻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明白人。”段止箫满意地勾了勾唇,“待到日后时机渐渐趋向于成熟,我便会亲自前往那观昼城中,会一会我那尚且流落在外的可怜兄弟。”

  “是。”

  话刚说完,那段止箫复又眸色一动,转而将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我的头上,笑如春风地轻声说道:“顾师妹,你身子一向孱弱,到了那极远南方地区,可要多多留心啊。”

  我木然望着他面上那抹渐生凉薄的诡异笑容,半晌沉默,眼角余光却是幽幽飘向了他身后始终不语的沐樾言。

  不过一眼匆匆扫去,却见得他始终是那样清冷而又高傲的,宛如夜空中无法伸手触摸的渺渺星辰,纵是我费尽了周折想要朝他靠近,也终究是徒劳无功罢了。

  想来,这就是无缘吧。

  黯然垂眸,我无力再瞧上他半分,低头朝段止箫淡淡施以一礼,便兀自背过了身去,跨过门槛,亦是不再同他多说些什么。

  漫天寒冷大雪,终是抵不过那无声一别。有时候,仅仅是毅然决然的一个转身,待到日后再度回首,二人之间便已然是形同陌路,难再相逢。

  谨耀城昼夜不歇的风雪,于我来说,就仿若一场混沌恍惚的大梦。在缓缓涌入寒风中的那一刻,我抬眸仰望着那天地间苍茫失色的灰白雪景,只觉心间苦涩而又麻木,像是蓦然丢失了许多不可或缺的纷杂情愫。

  我和姜云迟在转身离开箫霜园,便匆匆搭乘着早已备好的长途马车,一路南行,连夜出城,而数十余紧随其后的段氏精兵则分为三支,绕路而行,以此掩人耳目,避免过于张扬。

  沿途之时百无聊赖,长久李静无声,姜云迟见我面上多为萧索,便不由得喃喃问道:“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走了,你心里果真舒坦么?”

  我木然迎上她的目光,黯然道:“也没有什么舒坦不舒坦的,阿言既是能说出那样的话来,我又何必再厚着脸皮凑上去呢?”

  姜云迟眸色一垂,长声叹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整天舞刀弄剑的木头桩子,又怎能指望他说出两句又哄人又好听的话来?”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懂。”我低语道,“只是他满脑子都装着他家太子殿下,不论我说些什么,终归是不足以让他往心里去的。”

  “胡扯!”姜云迟横眉竖目道,“你不曾和他耐心谈过,又怎知他不会往心里去?”

  此话一出,愣是将我骇得呆了半晌,凝神思忖片刻,方觉确实如此。自从入驻谨耀城以来,沐樾言与我二人之间,就像是无形隔了一堵厚墙,打不破也穿不过,偏是任谁也没想朝前迈出一步,遂一直待到最后,便成了这样的结果。可是转念一想,倘若我再勇敢一些,主动朝他贴近几分,他却反是照旧退缩了,届时的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偏头望向马车外不断倒退的风景,我疲惫地眯了眯眼睛,转而对姜云迟说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段止箫已是执意赶我出城,甚至想把小公主嫁给阿言做老婆,而阿言他又不抗拒又不反对的,显然是就此默认了罢……既然如此,那我还傻乎乎地留在他身边作甚?”

  话音未落,那姜云迟眼底的神色却是渐渐生得古怪起来,睁圆眼睛瞪了我老半天,方才极为别扭地细声问道:“瞧你说的这些酸话,莫不是……吃醋了吧?”

  呃……

  眼角一跳,我乍然回头望她道:“吃……吃醋?”

  姜云迟闻言更是焦躁了,连连扶额嚷道:“说你迟钝吧……没想到你竟是迟钝到这种地步,到头来,竟是真连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我蹙眉想了一会儿,终究是挣扎不出个所以然来,复又满脸沮丧地回应她道:“如你所言,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晓得自己心里难受得打紧,所以才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去做。”

  “哎……你这又是何苦呢?”姜云迟幽幽斜睨我道,“想当初在浮缘城的时候,你做什么都是直来直去的,还常常会惹得人头疼,怎的到了现在,反是胆小得厉害?”

  我顿了一顿,方才苦笑着凝视她道:“姜姐姐现下又是何故要说我胆小呢?昨日在与段止箫相对峙的时候,我可不曾畏惧过半分。”

  “你还说!”姜云迟登时恼道,“这谨耀城里,除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谭今崭,还有谁敢像你这样和太子殿下说话?”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我沉声道,“他既然是做事做得偏激,为何还不肯让人指出来了?”

  “就算是做得不好,他也自然有他的道理。”姜云迟眉目一横,旋即凌然说道,“身居高位者,大多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这些年以来,殿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心里自会有数,若是让旁人突然来指手画脚,反而会扰乱他的思维,引起其心中不快。”

  心底一凉,我兴味索然地闭上了眼睛,略有些乏力地回应她道:“罢了,罢了,他有他的准则,我亦有我的医德。如今蓦然帮着他做了件残忍薄情的不义之事,实在是有愧对于师父往昔对我的教诲……日后若是有幸和他相隔两地,互不干涉,也好歹能让我远离是非,早日撇得一身清白。”

  姜云迟听了却是面色一黯,放低了声音,略有些试探性地朝我问道:“如果你只是单纯地不习惯殿下的行事作风,那是不是说明……其实在你心里,还是对樾言存有一丝小小的念想?亦或者是……你果真不想再同他再见上一面了?”

  她的声音,头一次这般低低柔柔的,像是傍晚时分轻轻敲响的鸣钟,恍惚却又安然地闯入我的耳畔,倒颇有些许引人入眠的意味。我偏头倚靠在马车的窗边,暗色的眼睑内满是大雪纷飞所遗留下来的斑驳旧点,只是隐约听着她的说话声幽幽远远的,与肆意缠绵的风声相互缭绕着,迟缓而又轻柔地将我内心深处的不安一点点抚平,直到全然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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