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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恩断


  三天之后,连日晴朗的观昼城终是被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所掩盖,细如松针的雨点大颗大颗地从朦胧的天幕中倾盆而下,以锐不可当的气势向众人宣告着春天的到来。

  隆冬时节肆意弥漫的寒冷气息在大雨降落的一瞬间便消失殆尽,霎时为空气中流转涌动的热潮所替代,街道上的众人也纷纷脱去了冬天时厚重的毛皮衣衫,转而换上了轻巧便利的薄布长袍,逐一举着手中各式花纹的大小纸伞,踏着一地晶莹剔透的水花来往行进。

  恰就是这样一个阴云密布,水流蜿蜒的春雨时节,段琬夜毫不留情地向观昼城内一众百姓官兵宣布了孟郁景的死刑。

  浮缘城往南一带的势力一向杂乱无形,因着段氏皇权长期动荡不安,遂在主城之外的几大城市里,都有着各自的力量分流——其中段琬夜和孟郁景所带领的两条对立的明线,便是各城数百余势力里最为庞大的两股分支。

  如今孟家势力轰然倒塌,昔日权倾朝野的孟大将军霎时沦落为阶下囚徒,使得紧随在其身后的若干群众也骤然失去了力量,变成了无所依附的一群落水狗。而与之相对的,那些向来不曾看好孟郁景的其余众人便更是落井下石,一边在旁看着笑话,一边还要施以冷嘲热讽。

  以往身在浮缘城的时候,我对当今形势的了解还仅仅局限于眼前繁华热闹的王都风景与欣欣向荣的街道生活,现下无意间流连奔波过无数个城镇,总算是能够勉强认清这个时代的总体局面。

  段家老皇帝年暮昏庸,却紧紧霸占着身下的龙位不肯松手,因此导致了许多垂涎高权的贪心之辈纷纷崛起,其中孟郁景就是那野心勃勃的一众罪臣之首。而那段家老头子虽说是老糊涂了,却也终究是太子殿下的皇帝爹,所以才会出现以段止箫为首的若干宗家势力,以维护皇权为表面目的,半真半假地给段老皇帝干着擦屁股一类的苦活。

  ——最后就是不慎卷入权力斗争而失去一切的段琬夜,他虽原本无意参与纷争,但一路至今,他却是走得最为激进的那一方。先是暗杀祺王段惆,紧接着便将手中的刀对准了孟郁景的脑袋,无数次皆从险中取胜,才有了今天这般引人瞩目的成果。

  斩杀孟郁景的当日,纷纷大雨宛若汹涌的浪潮,呼啸着从乌云盘踞的上空陡然砸下,似是成千上万的利箭脱弦而出,极为凶悍地锲入地面深处,无意间蜿蜒成一道涓涓细流,朝着未知的方向四散而去。

  段琬夜站在观昼城的最中心处,手持着那把随身携带的银白长剑,神色冷漠而又倨傲,似是在血雨腥风中脱颖而出的死神。薛临紧随其侧,全然不顾从天而降的暴风骤雨,俨然引领着众位身着黑衣的“断碧林”将士,严肃庄重地将段琬夜拦护于人群的最中心处,丝毫不曾懈怠。

  而位于所有人正前方的那抹匍匐在地的卑微身影,便是曾经在浮缘城内呼风唤雨的孟大将军,孟郁景。

  他一朝独揽大权,只手遮天;一朝则被众人以冷眼相待,置之不理。纵是孟郁景手下精兵无数,然而在这远距王都千里之外的观昼城,也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

  肆无忌惮的雨水似是断了线的珠串一般倾泻而下,近乎疯狂地拍打在围观群众手中的雨伞上,渐渐积少成多,便汇聚成为了动人心魄的一连串杂音。

  恶劣的天气并不影响人们看热闹的心情,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猛然撞见此等情形,纷纷开始七嘴八舌,奔走相告,没一会儿,孟郁景将被段琬夜亲手斩杀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当地好事的百姓们霎时间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不约而同地想要看看这位一度叱咤风云的传奇大将军究竟长个什么样子——其中自然不乏各方暗自窥探形势的不同势力,众位牛鬼蛇神顿时汇聚一路,却又悄然潜藏于四方,不露声色地打着属于自己的小算盘。

  我身上披了件极不起眼的遮风斗篷,与沐樾言一起隐匿于同一纸伞之下,为了不引人注意,便只是远远在人群外悄然伫立着,不敢妄自上前一步。姜云迟则着实是个不怕引火上身的料,因着想要更为清晰地目睹孟郁景的死亡,就独自一人潜入了纷扰杂乱的群众中央,睁大了她那双比目鱼似的眼睛不断向前窥视,唯恐漏看了半点片段。

  片刻之余,只见得眼前杂乱无形的重重人影微微晃动起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亦是随之节节高涨,一波又一波接连不断地传入耳畔。

  蓦然听得此等异样纷扰,我不由得踮起脚尖,极为卖力地朝前望去,恰好见到人群中央的段琬夜已然高举手中长剑,目标明确地指向了孟郁景的喉咙处,面上丝毫不带犹疑。

  他那一身暗紫长衫明晃晃地位于城镇最为瞩目的一点,无意间便吸引了四面八方投来的各式目光。偏他心中无所畏惧,遂眼底光芒坚定不疑,似是杀意已决,容不得任何人贸然前来打断。

  薄唇微扬,他那双晦暗诡谲的瑞凤眸中似暗藏了一把吞噬人心的匕首,早在十一年前那个悲痛欲绝的逃亡之路上,生生将其所有残余的人性斩断。

  “我,段琬夜,是堂堂正正的段氏王朝第四子,然而自立段止箫为太子以来,父皇并没有予我任何权力,甚至由着你这卑劣小贼连同段止箫一起逐我出城,欲将我赶尽杀绝……”那段琬夜虽是满目凄怆,却未曾消减半分气势,只是眸底情绪宛若火焰在肆意燃烧,“今日在此,我便先要削了你这乱臣贼子的狗头,给诸位父老乡亲们看一看,多年以前那个被段家遗弃在外的流浪者,究竟有没有能耐一锅端了这百年昌盛的浮缘王都!”

  “我呸!杂毛野狗,不成气候!”那趴伏在地的孟郁景倏然听到此话,已是怒目圆睁,挣扎跳动着就要站起身来,无奈身旁人多势众,只需人人伸出一只手来将他轻轻按住,便能将其压制于无形。

  那孟郁景是何许人也——他可是昔日战功卓著,百战不殆的孟家之首,而如今却是被数十名无名小卒生生摁压在地,连个翻身的余地都没有,便只能凭了一张声音浑厚的利嘴隔空吼骂道:

  “段琬夜你这个混账东西!有种别玩儿阴的,和你爷爷我正面比试一场,看看是我孟家的数万精兵厉害,还是你这群参差不齐的毛贼刺客厉害!”

  围在圈外的一众百姓猛然瞅见孟郁景这副落魄模样,不由得面面相觑,议论纷纷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孟大将军?乍一看来,也不是他人口中百战百胜的传奇人物啊!”

  “可不是嘛,瞧瞧他现在这副德行,跟一泼妇骂街似的,真难看。”

  “呃!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孟大将军固然是位神武善战的奇人,但是能战胜并俘虏他的这名年轻男子,也着实是个英勇不凡的大人物啊!”

  “哦?敢问这神秘男子究竟是何人?”

  “哎!他方才不是自报家门了么?此人正是传闻中意外流落于民间的段家第四子——段琬夜。”

  霎时之间,人们向孟郁景投去的炯炯目光已是无声挪移,转而不约而同地朝段琬夜所在的方向齐齐聚集而去。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孟郁景,我早就说你是个将死之人。”狭眸微眯,段琬夜眼底杀意涌动如潮,正似那漫天大雨般席卷而至,“十一年前,你们给我的,现在,我要一个不剩地都还回去!”

  语毕,噬血的长剑霎时在半空中划下一抹银白色的利痕,璀璨耀目的光线转瞬即逝,转而渗出星点诡谲而又浓稠的猩红。

  孟郁景瞳孔一阵紧缩,难以置信地仰望着前方气势凌人的人影,愣神片刻,终是眉目一拧,极为扭曲地冲他嘶吼道:

  “段琬夜——你这是做什么,敢对本将军动刀子,不想活了么?”

  “别说笑了,就你这没名没分的臭杂种,也想一步登天吗?”

  “我孟家世代为将,为你们段家打下万里江山,我们做错了什么?”

  “你们姓段的,一个个恩将仇报,都不是个东西——”

  话音未落,段琬夜眼底狠厉已是骤然升腾,死死盯着脚下那气息尚存的狼狈男子,腕间力量亦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

  下一秒,长剑扬起,锋刃落下。

  不过弹指间一瞬,那方才还在地上疯狂叫嚣的大将军孟郁景已随之眸色一凝,所有流溢出的怒火与凄怆愕然僵在了脸上,渐渐凝固成冰。

  鲜红的血液喷溅三尺,赫然染红了脚下一片细流蜿蜒的土地。

  围观群众霎时间为之震撼不已,窸窸窣窣地发出议论同惊讶并存的唏嘘声,无意间与大雨落地时所发出的沉钝声响相交共鸣,形成了一串浮动人心的旋律。

  潮湿的空气中缓缓弥漫起一股浓重的咸腥味道,似是扰人心绪的魔魇般,毫无征兆地闯入我吐息之间,愣是骇得我胸口直泛起一阵恶心,险些干呕出声。

  漠然将沾血的长剑向侧一挥,抖去刃身不慎染上的几滴暗红,段琬夜高昂起头,眉目间皆为俯视天下的雄霸之气。他无声于人群中央伫立半晌,终是挺直脊背,不急不缓地朝圈外一众人朗声说道:

  “我自幼生于古晁段家,却不曾占有段氏江山的任何一片土地,然他段氏族人却欺我手无实权,伙同孟家狗贼意图逐我出城,取我性命……”深吸了一口气,段琬夜猛然抬高音量道,“今天,我段琬夜便首先拿下这孟郁景的项上人头,雪洗十一年前所遭受的无尽耻辱,自此与他段氏宗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薛临以及他身后一众追随者听到此处,纷纷抱拳躬身,齐声应和道:“我等定当不负殿下所托,不畏艰难险阻,一心诛灭浮缘余党,辅佐殿下共同推翻那愚蠢无能的段氏昏君,以此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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