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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初心


  我们小心翼翼地提防了一天一夜,盼着不要出现任何意外,确是万万没想到,偏在临行之前撞上了这位最不想看见的冤大头。

  面对着姜云迟怒目相视的胁迫,薛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是冷眼望向沐樾言道:“怎么?混小子,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良久无言,那薛临自始至终没能得到半句回应,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二话不说,抬起手掌就要朝着沐樾言当头劈下。而沐樾言自然是不肯束手就擒,侧腰一偏,就顺着薛临手中长刀躲了过去,手中动作亦是利索如风,几乎是毫无间隔地微微曲指,便轻轻地扣上了腕间暗藏的那枚小型□□。

  一时之间,一刀一弩,似是着了火一般在半空中僵持对峙,仿佛只要轻轻一个讯号打响,二人便能立马冲上去杀个你死我活。

  眼看着一场殊死搏斗的拼杀即将拉开序幕,我愣是在旁看得心急如焚,无奈这副身体终究是沉重乏力,不能立马冲上去进行阻拦,尽管如此,我还是强行使力将货船的围栏一把抓住,跌跌撞撞地向前探出了身体,试图翻上甲板去拉扯沐樾言的衣角。

  蓦然见得此等危险动作,倒是骇得薛临面色一变,连忙收刀回鞘,转而抬臂扶住我的胳膊道:“你这是做什么?且不说摔到这甲板上够你受的,万一跌到水里可如何是好?”

  他此番话语皆是满满的忧心之意,不由说得我一阵愣神,正想着薛临何时开始关心敌人的生死安危,却是头顶一个天旋地转,陡然被沐樾言扯到了身后护住。

  像是一下子活过来了一般,沐樾言拖着我向后退了几步,颇为刻意地与薛临拉开距离道:“与你何干?”

  “你……”半句话霎时噎在了喉咙中说不出口,薛临虽面上还是挂了一丝薄薄的怒意,然周身凌厉的杀气却是一点点地褪了下去,宛若是傍晚时渐渐消逝的潮水,平静的表面之下,已是汹涌澎湃的暗流。

  仿佛在犹豫着什么一样,他深不见底的眸中皆是无法触及的繁杂心绪,借着朦胧而又晦暗的点点星光,更是无法将其瞧的真切。

  然而望着他看似高大强势,实则是萧索黯然的身影,我却是莫名地自心中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共鸣感。

  就好像,我们确实是在心中默默挂念着同一个不在身边的人一样——那般魂牵梦萦的思念,早已是在无形中嵌入了我们的心绪,灼烧了我们的灵魂,却又极其残忍地滞留在原地,不曾离开过半步。

  事已至此,关于薛临心中所想的事情,我兴许也能够猜出个大概了。

  微微踌躇了一会儿,我终是短短地呼出了一口气,自此下定了决心,主动开口对他说道:“薛先生,有什么你就直接说吧……就算是卖着关子,我能由此想到的也差不多了。”

  略带犹疑地闭了闭眼睛,那薛临亦是不动声色地长呼一口气,以此来稳定心中纷乱嘈杂的情绪。

  沉默了有好一段时间,他总算是眉目一凝,颇有些认真地迎上我的目光,声线沉重地说道:“那副银针……以及你现在所用的一套蹩脚针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昔日隐居山林的陆羡河陆大夫,必然和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对么?”

  眸子微垂,我已是无意隐瞒什么,转而压低声音黯然答道:“……实不相瞒,陆羡河的确是我的师父,我如今半生所学,大多都为他所教授,只是他……”

  只是他已经不在了。

  沧归山上那场毁灭一切的冲天大火,已经将他存在的痕迹彻底从我身边抹去,不曾留下一星半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等我将话说完,那薛临趋向于悲怆的声线已然将我匆匆打断,眼底汹涌流转的心绪亦是纷涌而出,“你果真不是寻常医家的孩子……唉!为何我竟是如此这般的愚笨,偏偏没能早点将此事猜出来!”

  愣了愣,见他面上满是懊恼之色,我不禁心下有些不忍,转而出言劝慰道:“猜出来也并没有什么用啊,你我终究是敌对双方,自然不能仅凭着这层纸糊的关系,就心慈手软不是?”

  “胡说八道!”薛临瞳孔一震,额角青筋暴起道,“你师父同我乃是生死挚交,他的徒弟就也是我的徒弟!如今我却失手伤你至此,心中怎得不生愧疚?”

  蓦然听到此番话语,不知为何,胸口却是幽幽地流淌起一团细腻的暖流,直将我感触得鼻子一酸,不由得心生欢喜之意。

  师父果真是没有看错人。他所认定的挚友,恰好也从来不曾将其看轻。

  这般心心相印,戚戚具尔的一番深情,即便是双方都站在与之敌对的角度上,也没有因此而被磨灭半分。

  声音停了停,薛临剑眉一低,似是悔怨得不能自已,连带着声音中都隐含了一丝怅然:“那副银针,正是我昔日赠予羡河的生辰礼物……他既然肯转送于你,定然是对你万般看重,而我却……我却……”

  “我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我摇了摇头,十分恳切地对他说道,“再说,这本是事出有因,想来师父也不会因此心生怨念。”

  而且,陆羡河本人早就不在这世上存在了,心中即使是愧疚也好,悲戚也好,也都只能对着头顶的茫茫苍天一阵空望。

  薛临听罢却是眸色一沉,喃声问道:“我那一掌着力不浅,硬扛下去怎么可能没事?”

  “我所学医术虽远远不及师父那般精通,但疗伤保命的技巧却是熟悉在行。”我道,“若是能速速上岸寻得几味药材医治,不出数月就能好个完全,所以薛先生大可不必为此忧心。”

  “此话当真?”薛临眸色微动,不大相信地再次询问道。

  “自然当真。”我颔首道。

  眉目微拧,似是心中有些许难以抉择的不安,那薛临踌躇了足足半晌有余,终是仰天长叹一声,旋即干脆利落地转动脚步,背过了身去。

  “……那你们便……走吧。”

  仿佛在竭力克制着心头接踵而来的繁重情绪,他声音微颤,竟于无形中携了几分局促不安的气息。

  此话一出,我们三人皆是一惊,不由得纷纷难以置信地朝薛临望了过去。

  然而他却是一如既往的固执僵硬,不论如何,都只愿向我们留下一团模糊不清的背影。就像是为自己这般背信弃义的行为忏悔一般,一方面自觉有愧于段琬夜的信任,一方面又唯恐有负于挚交之间的款款情深。

  事到如今,我总算能理解到当年陆羡河一直藏匿于心底的痛苦与彷徨了。多年尊崇的自身使命与无法割舍的心中所向,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艰难无比的抉择。

  “薛先生……”怔然望着他痛楚压抑的身影,我心间也是复杂得一团乱麻,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回应他这份千斤之重的深沉情绪。

  “赶紧走吧。”肩膀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薛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声音中的平静道,“殿下如今伤重,暂且无力管理你们的事情,我也就只当是……不知此事罢了。”

  我抿了抿唇,略有不安地凝视他道:“若是段琬夜怪罪下来该怎么办?”

  “无妨。”薛临毫不动摇道,“殿下心中另有远志,想必也不会为了你们几个小喽啰而劳心费神。”

  “唔,知道了。”我犹疑片刻,仰头默然与沐樾言对视一眼,见他神色尚还是平静淡薄,鲜有往日里寒芒逼人的凌然气息,便稍稍放下心来,往前挪了几步,极为郑重地向薛临鞠下一躬,认真肃然地对他说道:“多谢薛先生出手相救,此等大恩大德,小女子定然永生不忘!”

  “本就是我应尽之事,无需你一直记挂在心。”大手一挥,薛临凝声道:“况且如你所言,你我终究是立场不同,下次见面,我也不见得会手下留情,只是……”话到一半微微顿住,薛临脖颈陡然一转,霎时便偏过了半边脸来,毫无预兆地朝沐樾言投去了犀利如刃的目光。

  我见状不由得心中一紧,连忙出声问道:“只是什么?”

  “你师父一世为医,素来不喜战事硝烟,而你身为他膝下爱徒,却是跟着这个混账小子,一路闯入了段氏纷争的最中心处,难道不是有负初心么?”扬手指向沐樾言的眉心,薛临下颌微昂,丝毫不留情面地朝我质问道。

  倏然遭受薛临这意味轻蔑的一指,沐樾言脸色霎时如浸霜雪,二话不说便撤后几步,猛地扣住了暗藏袖中的□□。我在旁看得真切,唯恐他二人再生事端,想也不想便抬腿上前,一把将手塞入了沐樾言的掌心深处,以此止住他扣弩发箭的动机。

  此举无疑是意味深长,愣是骇得沐樾言浑身一震,触了电一般将手掌稍稍松开,赫然与我拉开一小段距离,却又是半犹疑着以指尖游离在我手背之外,似有些怯意地微微颤抖着。

  然彼时的我满心急躁,并未注意到身侧一脸愕然的沐樾言,而是抬眸向着对面的薛临正色道:“薛先生此言差矣——试问这天下芸芸众生,有谁生来就爱好战争与死亡?一切喜悲不过是历史必然罢了,我如今既是身在乱世,便应当谨遵师教,以救死扶伤为要务,才是真正的无愧于医者初心啊!”

  一长串话语皆是出自肺腑,句句真挚诚恳,不含半点欺瞒之意。那薛临听罢已是呼吸一沉,眸中光芒骤然开始闪烁跃动,似是蓦地在他心头引燃了一把沉寂已久的大火。

  兀自感触良久,他终是剑眉上挑,扬起唇角对我说道:“果真不愧为陆羡河的徒弟,看来你这小女娃娃对自己的人生,也别有一番更深见解。”

  “我不过是个半吊子的大夫,也不曾阅览什么思想高深的书籍,便更谈不上什么见解不见解的。”自嘲般地苦笑了一阵,我闭了闭眼睛,转而以更加坚定专注的目光望向薛临道:“不过……在我看来更重要的,也并非是这近一年走来所接触的各类权势斗争。”

  “那是什么?”薛临问道。

  缓缓探出手来,小心翼翼地将沐樾言的一只指节扣住,我沉下声音,毫不犹豫地对薛临说道:“我一路至今,不慎遇险无数,皆是阿言在身旁竭力相护……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的困难险阻,阿言于我来说,早已是和亲人一般不可或缺,若能有幸随他奔走四方,助他一臂之力,着实是我心中所向,绝不后悔!”

  话音未落,手背上的力量已是倏然一沉。

  夜里彻骨的江风宛若刀割一般冰冷,而沐樾言稳实有力的掌心却是温暖得直入人心。他向来待人疏离冷漠,遂只是轻轻将掌面覆盖在我的手背边上,并无意进一步将其整个握住——尽管如此,却也是在无形中给予了我莫大的勇气。

  而对面站着薛临听到此番话语,亦是不禁轻笑出声道:“好!好一个绝不后悔,薛某就是欣赏你这般厚道直爽的女娃娃!若你师父陆羡河能有你如今一半的执着心思,那该有多好啊!”

  此话听来着实有些奇怪,我微微一怔,略为不解地看向他道:“什么意思?我师父他……”

  “不说了,不说了。”蓦然挥手将我打断,薛临用力地摇了摇头,眸色又略微一黯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是速速离去罢,此等状况,可是丝毫容不得耽搁啊!”

  “那倒也是……”我愣了愣,旋即仰头望了一眼身边的沐樾言,有些失落地说道,“现下这般情形,实在不是个叙旧的好时机。”

  “快些走吧,若是拖到隔日停船靠岸,你们可就是插翅难逃了。”言毕,薛临又是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偏头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投去了萧索而又寂寥的目光。

  沐樾言亦是默然低头,探手扶住我的胳膊道:“走,我带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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