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仓庚先生
踏上离京的路程已有两日，耳边却还是回荡着孕妇的碎碎念，如魔音穿耳、绕梁不绝。
公主的红木香车气派华贵，自带清幽的木香，雅致之余果真分外结实，哪怕是这样的土路颠簸，车里也不至于晃得使人难捱。朝安在发现这架车既漂亮又舒服后，便再也不肯回江媗准备的马车里，宁肯在这儿一起挤着。
离开了京城，一路都是田埂山林，清新的风将纱帘吹起来，隐隐可以看见骑马戍卫的兵士的戎甲刺刀，在日头下泛着冷冷的青光。
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江媗歪在车里，叹息一声，只觉得头大如斗。
“唉……这叫什么事儿呀。没来由地吓唬我要抢了九儿去养，下一晌又说是玩笑，还送了车、派了兵。这样大的排场，我瞧着这些府兵都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真是愁死了……”
江婉坐在案几另一头，手里握着一本帛布册子，斜了她一眼，幽幽道：“也没什么不好的，朝廷的兵只管护送老爷，咱们落了单，有公主府兵在，可省了请镖师了。”
江媗听她阴阳怪气的，知道这人心里还在记恨，只好又耐着性子安抚了一遍：“瞧你这样，要说我哪儿知道什么仓庚先生呐，我又不像你，成日诗啊画啊的。”见妹妹瞪过来，江媗连连摆手，“得得得，你别说了，那样的情境，公主在一旁看着，人家又是太尉夫人，人人都要尊一声‘侯夫人’，你要我如何？”
我坐在一边想着，大概她是想让你冲上去要一张签名。
江婉约摸着也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于是听了这话也不反驳，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拿个鼻孔瞧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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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我们一行三人身心俱疲地回到家，小朝砺累得够呛，跟母亲拜别后一溜烟跑回了他的东院。江媗带着我一步一个踉跄地回到内屋，用了晚膳，洗漱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江媗缓过劲儿来，跟江婉是好一通抱怨，说到公主突发奇想抢孩子时，两姐妹还保持着一个立场，一致对外。可说到了这位太尉夫人，江婉越听脸色越不对，最后倒把江媗吓了个仰倒。
方知这位太尉夫人可不一般，那日她说知道江媗，当时我们还不明就里。待江婉说完，才知道人家这句话用意为何——
“仓庚先生啊，她原是长安一富商之女。传闻她七岁抚琴，八岁作诗，十三岁画技已名动长安。此等奇女子，容色妍丽，舞姿令多少人心向往之。世间女子之完人，恐怕无人能出其左右。”
古代社会，女子传奇少有，江婉说的是一脸神往，江媗倒也听得兴起，追问道：“这样的人物，怎会做了侯夫人呢？”
“自是因为她的才情！”江婉一惊一乍的感叹着，脸上写满了崇拜，“坊间传闻，那时赫连太尉还没有袭爵，一心从军，年逾三十还是膝下无子。直到无意得见了仓庚先生，为其才情所感，立时便登门求娶！这才成全了一段佳话。”
江媗配合地拍拍手，觉得妹妹这故事说的不错。不成想妹妹一扭头就杀过了眼刀来——
“她竟知道你，你却不知她！真是木头脑袋、木头脑袋，先生必是因着我们同为商贾出身，或有同感，你若接上了话，不定就能亲近几分了呢！木头桩子脑袋，插十支金钗也是木头！”她恨恨一瞪，眯着眼，看上去像只记仇的猫，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挠花你的脸。
江媗这等泼皮无赖，最是不怕人瞪的，脖子一缩，嘿嘿一笑就算是揭了过去：“不气不气，有着身孕呢。来，喝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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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揣着手眨眨眼，感受到了江婉扑面而来的热情，火一般的炙热。
她这副模样前世我见的多了，微博上、电视上、机场到达口，到处都是这些人的身影。若是现在给她一张横幅，我丝毫不怀疑她立时就能摇旗呐喊起来……我有预感，下一秒她就会开始跟我们安利她的爱豆了。
果然——
“你们根本不能想象，这位仓庚先生有多么出众！”
我点点头，对，我的爱豆世界第一棒。
“据传仓庚先生如今年岁还不到三十，一手烟雨长堤画的是出神入化，只消看一眼就宛若置身其境。那斜风细雨、烟柳拂堤，我在南阳见过一幅不得精髓的仿品，画坊老板说，他见过的原画可要美上不知多许去，可见技艺。”
是是，我爱豆的作品，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
“而且呀，仓庚先生可是汉朝有名的大才女呢，你们都听过她的那首《悲秋辞》吧？通篇不写离愁，却字字透着女子忧思，风霜凄雨之中，秋菊一枝抱香，人倦鬓冷，月照西垂，独醉难眠……不论多少次读起，总也难忍心酸……”
文青一脸的崇拜，何况她所描述的女子着实有才，更赋美貌，也是奇人一个了。
“与旁的大家不同，仓庚先生彼时以男子之名论诗，在京中小负美名，谁知女子身份叫人得知后，这些个诗坛文人便多有贬损，何等可恶！这帮老顽固，无才且妒，坏透了！”
脑残粉一脸愤愤，江媗琢磨了一下语气，极力委婉道：“即便久负才名，可长平侯府位高权重，求娶商女也是极罕见的了。”
一记眼刀飞过来，杀得江媗脖子又是一缩。
“权势如何？赫连太尉人到中年，无子丧偶，程家何等富贵，那可是老侯爷亲自登门求娶佳妇，程家这才嫁女呢。哼，我瞧着这谁求着谁还不一定呢。”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
这话吧，嗯，哄哄文青还行，但要说服江媗这等情伤妇人，到底还差了一些。
这位侯夫人只怕已成了全大汉女子的憧憬，尤以江婉一类商家女子为甚。有才气、有美貌，还能让这样一个顶尖的男人明媒正娶，着实让人羡慕。
换位思考，再从男方家里的立场想一想，方才说这位侯爷驰心沙场，且三十无子，偌大的家业和侯爵无人继承，也不怪家里老人焦心了。官商结合，现代社会仍是普遍盛行，钱权阿堵，上流社会缺一不可。这么一桩婚姻，只要是你情我愿，不失为好。
只是……想想那位貌若冰山的长平侯夫人，她是否情愿呢？毕竟权，还是高于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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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二夫人，稳着点，咱们要停车了。”
李管事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江媗敲了敲车壁以示回应。管家这一行果然是全能职业，管事、迎宾、采买、驾车是样样拿手。要不是老李叔胡子拉碴的样子，我真愿意叫他一声赛巴斯。
车外传来“吁——”的一声呼喝，马车“吱呀”地小幅晃动了几下，稳稳当当地停住了。
公主府这一队府兵到底不是盖的，这么多天，行进途中我就从没听他们闲聊过一句。因着一众多半是女眷和婆子丫头，这帮大老爷们都隔着五步远说话，有时杜鹃和画眉应夫人的要求去问个话，有几个小兵都能脸红得猪肝似的。
没多久，杜鹃从后面的马车过来打帘。我们一众人下了车，江媗见日头还未下山，心里纳闷怎么今日歇息的这么早，不过人前她可是贤淑端恭的太守夫人，只等进了驿馆才叫了老李来问。
“回夫人的话，咱们赶了三天路了，如今歇脚的是蓝田县。过了这儿，那就只有再四日后才能到商洛县了，沿途只有些村庄农舍。官爷与我商量了，仔细着二夫人和九姑娘的身子，咱们还是在这儿歇息一晚再赶路吧。”
江媗下意识看了江婉微微显怀的肚子一眼，怀里揣着晕车的女儿揉了两把：“这么说，接下来四天，都要借宿农舍了？”
“是的，这一段还是长安近处的官道，尚且修整的平整些，等过了蓝田县，道儿可真要颠簸起来了。路上不好走，从前倒还有些像样的驿馆，可听来路的商队说，早些的驿站茶肆都倒了，余不下几家了。”
江婉搭了一句：“这话不错。记得我从南阳到长安去的时候，路上的驿馆就少了一多半，仅有的几个还漫天要价，花了不少冤枉银子才住着。这会子要不是有朝廷的通文，又有公主府兵在，只怕这家驿馆都住不进来。”
李管事道：“二夫人说的是，离京城越远就越不太平，我们是万万不敢离了官道的。今日且好好歇息，虽然天气闷热，但是那香车里还是再垫上一层褥子好，若是颠着碰着了，怕是不好寻医馆的。”
江媗又是一声叹，觉得这一趟真是遭了大罪的。今日在车里坐了一日，她的里襟都汗湿了，更不要说外头那些一路骑马戍卫的兵士了。
“老李，我瞧着这处驿馆不在县城里，你去一趟，买些解暑的凉茶和果子回来，回来好生打点着。这些兵将都是天家的人，可不好让长公主觉得咱们怠慢了她的一番好意。”
李管事应声而去，江媗却又叫住了他，“桂嬷嬷身子可好些了？”
“哦瞧我这记性，倒忘了跟夫人说。桂嬷嬷吃了药已见好了，画眉一路侍候着呢，您宽心。”
江媗点点头，见李管事走了，对杜鹃道：“画眉这丫头倒是个知恩的，不怪嬷嬷多疼了她一回。”她扭头对江婉道，“伺候你也是尽心的吧？”
江婉正在给朝安倒水喝，闻言道：“画眉很好，不是家生的丫头，这样已很不错了。要说也是多亏了许医丞，给咱们带上了这好些药材，可都是救命的。”
“那倒是，等到了南阳，可得让老爷回信感谢才好。欸，砺儿去哪儿了？”江媗环顾一周，这才发现她忘了一只崽子。
杜鹃带着小丫头翠羽端了凉水来，拧着帕子递给夫人净面，笑盈盈道：“大少爷在后院儿与兵爷们打拳呢！”
江媗愣了一下，看看屋里众人，没一个不是满脸的热惫的，心里好一阵感慨。
她这儿子……可真不嫌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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