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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夜奔


  夜色沉沉,月凉如水。

  唐缈与无殇自出了天一门地界仍不敢懈怠,马不停蹄,星夜奔逃,一直来到碧江边,才停下脚步。

  江波浩渺,一望无垠,芦荻萧萧,如泣如诉。两人回望来时之路,只见山间火光点点,犬吠之声此起彼落。

  前有横江,后有追兵,而无殇此时负伤,唐缈也已疲累至极,正进退维谷间,无殇忽尔若有所觉,道:“小心,江边有人!”

  唐缈顺其所指,果然瞧见一个暗影匆匆闪过,芦荻丛豁然劈开,从那儿掠出一人——一袭混元衣,头顶三星观,乃是一名须发斑白的清瘦老道。无殇见状,如临大敌,裂珏正欲弹出刀匣,唐缈已认出来人,连忙将无殇按住,道:“且慢。”

  “姜真人,久违了。”唐缈遥遥地行了一礼,老道乃是天命馆的丹修姜五山,他自言曾与唐缈亡父有旧,并在唐缈的寿辰之上馈赠三枚霹雳火。只是不知此番前来,是敌是友?

  “唐公子,你……怎会如此狼狈?”姜五山看到唐缈一身血污,衣衫褴褛,怔忡了一记,忽而想起什么,又道:“贫道风闻剑圣被刺身亡,天一门正在追捕逆徒,莫非……”

  唐缈道:“家师之死另有缘由,并非晚辈所为。”

  “如此说来,唐公子是被冤枉的?”姜五山问。

  唐缈颔首,无殇道:“何必同他多费口舌?”

  知他话中之意,唐缈心念电转,不禁怆然:连朝夕相处的同门都信不过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姜五山又怎会相信?

  他正这么想,姜五山忽道:“唐公子,且随贫道来吧。”

  唐缈一愣,只听姜五山又道:“贫道恰好在江边泊了一艘小船,可渡唐公子过江,暂避风头。”

  唐缈道:“姜真人信得过我?”

  姜五山道:“唐公子人品出众,绝非欺师灭祖之辈,贫道相信剑圣之死另有隐情……你是故人之子,贫道怎可视而不见,任你蒙受不白之冤?”

  这几日遭逢剧变,众叛亲离,唐缈还是头一次遇到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不由地心头一暖。无殇在一旁,却冷声道:“巧言令色之徒,你不要信他。”

  唐缈悄声问:“为何这样说?”

  无殇道:“他早就在江边预备了船只,却装作与我们巧遇,分明是想诱我们上船。”

  唐缈计较了一番,道:“不管真心假意,姜五山并没有在此处为难我们。现在我们走投无路,也只能靠他寻个暂避风雨之所。”

  说罢,唐缈便跟着姜五山来到江畔,芦苇荡中果然藏着一梭扁舟,他和无殇歩上舟子,姜五山将塵尾插于腰间,长篙轻轻一点,便将舟子送离岸边。

  行至江心,薄雾渐起,隔雾远眺,唐缈依稀看到岸旁立着一块石碑,却看不清上面刻着什么。

  “那是登云渡,”无殇道,口气森然,“但愿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听罢,唐缈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头,不再去看。

  ☆★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渐白,小舟终于抵达碧江对岸。唐缈和无殇才刚下船,怀中的婴儿又嗷嗷大哭起来。

  姜五山凑近一瞧,颇感诧异:“这是妖畜之子,唐公子是从何得来的?”

  唐缈回道:“此子身世可怜,一言难尽,日后再说给姜真人听吧。他应是饿了,姜真人有什么能哺给他吃的东西?”

  姜五山沉吟道:“此子尚幼,不如交予贫道,替他寻一位乳母来照料。”

  唐缈还未应声,无殇忽然抢道:“不用了,这孩子我们自会照顾。”

  他口气咄咄,出言不善,唐缈唯恐惹恼姜五山,忙道:“不敢劳烦前辈,只需赐些米汤稀粥即可。”

  姜五山并不以为忤,欣然道:“这有何难?贫道的居所距此不远,待到了那儿,自会为唐公子预备。”

  姜五山又备了一辆马车,自己驱使,唐缈和无殇则坐在车里,颠簸了一阵,婴儿啼哭渐止,再度酣睡。

  唐缈也昏昏欲睡,无殇却在此时附耳道:“此人不足信,我们得及早抽身。”

  唐缈反问:“为什么这样说?”

  无殇道:“方才他想索走婴儿,别有居心。”

  唐缈道:“你多疑了。姜五山若有心,船上就能挟制我俩,可他并未这样做。况且你我身上无利可图,又有什么可供他这般处心积虑的?”

  无殇道:“无利可图?你真是这样想的?”

  唐缈心念一动,霎时记起先前在密室之中杨玄清所言……自己的身躯不死不伤,这消息不胫而走,正遭人觊觎,莫非姜五山也是杨玄清、任东来之流?

  一想到这里,唐缈背后冷汗涔涔,口中却道:“无殇,你太多心了。”

  无殇道:“你原本也算聪明人,为何一下山就变得这般糊涂?”

  唐缈道:“姜真人与先考有旧,我相信他的为人……难道就因为他是玄门中人,你就不愿信他?”

  无殇哼了一声:“没错,玄门之人我一概不信!”顿了顿,又看着唐缈道,“除了你……”

  唐缈轻叹:“不要再说了,我自会留心提防。”

  ☆★

  不消一刻,马车顺利抵达天命馆,姜五山辟出一间斋堂供两人休息。

  一路上舟车劳顿,唐缈早已累极倦极,他匆匆换上干净衣裳,正欲睡下,婴儿又忽然转醒。唐缈强忍困意喂了点儿米汤给他。少顷,婴儿终于不再哭闹,唐缈便将襁褓置于榻上,忽见婴儿一张脸憋地通红,他心下一沉,暗道莫非米汤有异?接下来只听“噗嗤”一声,一股酸气扑鼻而来,唐缈一呆,这才明白:原来是婴儿便溺了。

  唐缈爱洁,不愿去碰,便对无殇道:“你去瞧瞧。”

  无殇默默看了唐缈一眼,却并未置喙什么,他上前褪下襁褓,尿布一抖,黄白之物险些溅到唐缈身上,唐缈慌忙躲地老远。

  这时无殇忽然愣了一下,唐缈见状凑近一观,不禁“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个女娃娃。”

  二人手忙脚乱,为女婴替换了尿布,可才把襁褓裹好,她又哭了起来,唐缈不知所措,连忙将她抱起,这般哭声顿止。正欲将她放回榻上,女婴不依不饶吵闹不休……唐缈无计可施,最后只得将她捧在怀里,哄她入睡。

  ☆★

  唐缈与无殇共处一室,唯有一张床榻。

  唐缈坐到床边,瞧见无殇自动走到窗下,准备席地而卧,便道:“你我已经不是主仆了,今宵抵足而眠吧。”

  无殇闻言微微一愕,踌躇不前,唐缈却兀自搂着女婴躺下,他侧过身子,堪堪留出一半空间。

  待熄了灯,又过了半晌,唐缈听到耳畔传来窸窣响动,无殇挨着自己躺了下来,却小心翼翼没有触及自己半分。唐缈未及多想,阖上双眸,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半,唐缈恍惚间忽觉身旁之人辗转反侧,口中喃喃,他伸手一探,忽觉掌中所及之处一片滚热。

  唐缈一惊,慌忙摸了摸无殇的额头,被那儿的热度骇了一跳,顿时困意全消。

  唐缈起身掌灯,回看榻上的无殇,只见他面色潮红,气息紊乱,正不住呓语。唐缈寻思这是被伤势所累,于是解开无殇的衣襟,却发现胸前的伤处结痂,已然大好。

  莫非是染上了什么时疫疾病?唐缈略通歧黄之术,可诊脉之后全无头绪,再三思量之后只得去寻姜五山。

  ☆★

  “唐公子有所不知,妖畜体质特殊,一旦年逾二十,便会妖化,而觉醒之时正是生死关头,大多数熬不过去的便会因此夭折,所以玄门之中鲜有超过二十岁的妖畜。”

  姜五山前来验看之后这样说道,唐缈眉头一蹙,踌躇了一番问道:“敢问姜真人有何保命之法?”

  姜五山道:“要救他并非难事,只是唐公子可要想清楚了,妖畜一旦觉醒,桀骜难驯,将来不一定会听令于你。”

  唐缈哂然一笑,嘀咕道:“他现在就不怎么听话。”

  姜五山没听清:“唐公子方才说什么?”

  唐缈摇了摇头,躬身道:“还请姜真人不吝相救。”

  姜五山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瓶,道:“这瓶中乃是清心丸,每日一粒,和水服下,调息数日即可痊愈如初。”

  唐缈接过玉瓶,连声致谢,姜五山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言毕,他忽尔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唐缈问道:“姜真人,瞧你心事重重,不知有何烦恼?”

  姜五山道:“贫道确有一事相求,只是唐公子刚刚脱险,身劳意冗,贫道不愿叨扰,原想日后再提。”

  唐缈道:“姜真人见外了,但说无妨。”

  姜五山道:“贫道想问……剑圣生前是否有将什么重要物件托付给唐公子?”

  唐缈微愕,寻思一会儿便道:“师门不幸,家师仙陨之前除却一口宝剑并未留下其他传承之物……”说着他朝“唐缈之剑”睨了一眼,转而又问姜五山,“真人所指何物?又是什么形状何种样式?”

  “这……”姜五山支支吾吾起来,竟好似自己也不知所询何物。唐缈正觉得古怪,刹那间忽觉姜五山面有异色,复又敛容道:“想来唐公子也并不知晓,恕贫道多言。”

  唐缈察言观色,心道自己不便继续追问下去,可转念寻思:师父死得不明不白,而姜五山所说“重要物件”,莫非与其死因有关?

  他心念电转,疑窦顿起,忽然忆起胡潇当日对自己所言,贺寿之人皆另有所图,居心叵测……难道眼前这个姜五山也是如此?

  唐缈这般想着,面上不露声色,恭敬地将姜五山送出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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