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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赠别


  转眼就要到晌午,陶陶斋外送礼之人仍络绎不绝,胡潇师徒正应接不暇,天元尊者也下了孤绝峰,亲自莅临此处。

  孙鹭清心道:这么大的阵仗,想不惊动门主也难。

  只不过教孙鹭清意外的是,天元尊者还另携了一名贵客,将其领至陶陶斋前。

  此人一袭素袍,年约四旬,相貌清矍,原本也是一名俊逸人物,却好似被岁月过早摧折,两鬓染霜,头发花白,眉眼间显得十分憔悴。

  孙鹭清看到白无欲正随侍在天元尊者其后,便悄悄溜到他身后,问道:“大师兄,这位前辈是何人呀?”

  白无欲道:“这位是任东来,任前辈。”

  孙鹭清听过这个名字。任东来乃是玄门正宗昊天门的首座弟子,二十年前玄门围剿雷泽大妖时他也是其中一员大将,后来宗门衰微,他便自立山门,名曰元炁宗,虽然只是个小宗门,可毕竟也是一派之尊。

  孙鹭清正好奇他为何而来,这任东来迎上一步道:“任某是来替唐贤侄贺寿的。”说罢便命从人呈上礼物。

  那是一件薄如蝉翼,好似鲛绡般的服饰,哪怕不识此物也知其十分名贵,而在场之人大多见多识广,有人一眼便认了出来,惊呼出声:“是火浣龙纱”!

  传说中穿上此服者,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乃是元炁宗的镇山之宝,如此大的手笔,任座下任何送礼之人都难以企及,就连胡潇也不禁动容,沉声问道:“任君何故要赠如此贵重的礼物?”

  任东来冲着胡潇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远道而来,是有一事相求。”

  胡潇道:“任君但说无妨。”

  任东来道:“在下有一子,自幼身染恶疾,药石罔效,听说剑圣曾以七星莲救治唐贤侄,不知此物还有没无富余?”

  二十年前任东来曾携道侣一同前往雷泽御妖,当时任娘子身怀六甲,却中了雷泽瘴毒,腹中胎儿险些不保,后来诞下一名男婴,却先天不足,重疾缠身,任娘子为此殚精竭虑,很早便仙陨了,任东来痛失爱妻,却又怜子心切,多年来一直为其奔走,寻求续命之法。七星莲之说乃是近几日的事,不知怎的就传入他的耳中,于是便慕名而来。

  胡潇叹了一声,道:“若此药尚有富余,胡潇绝不吝啬。”

  任东来还不死心,追问道:“敢问剑圣,是从何处觅来七星莲的?只需指点一二,任某可以自行去找。”

  胡潇一愣,踌躇了片刻,才道:“此物也是机缘巧合所得,十余年前我在瀛洲邂逅一位长留客,是他慷慨所赠,仅此一枚。”

  长留客即是天人,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只道他故意胡诌个由头,好让任东来知难而退。

  任东来闻言,脸色一变,道:“众人皆知,天人百年间都不曾在人间行走,剑圣若不肯讲,还请直言。”

  胡潇道:“任君不信,胡潇也无法。火浣龙纱太过贵重,小徒消受不起,请收回去吧。”言毕,扬手一挥,礼物径直飞了回去,轻轻落于任东来面前。

  任东来一脸铁青,天元尊者温言道:“任君毋需介怀,且在天一门盘桓几日。”尔后又耳语了几句,听罢,任东来脸色稍霁,颔首答应。

  天元尊者接着又命白无欲主持宴客,这才姗姗离去。

  胡潇轻轻叹了一声,唐缈问:“师父,你怎么了?”

  胡潇道:“护犊情深,也难为任东来了……”说道此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唐缈一眼,尔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

  时近傍晚,客人们各自散去,胡潇折返三尺庐,唐缈却将悄悄将庞轩留下,将他请进舍内。

  乍进主人屋中,庞轩颇为拘谨,他在席子上坐定,偷偷朝四下里觑望。

  “小师叔!”白无忌毫不顾忌地推门进来,看到庞轩,不禁“啊”了一声,指着他嚷道:“你怎么也在这?”

  “无忌!”唐缈轻斥,“这位是庞轩庞公子,快过来见礼。”

  白无忌咂了咂舌,马马虎虎地朝着庞轩行了一礼,尔后献宝似地对着唐缈道:“猜猜我要送你什么?”

  唐缈摇了摇头,白无忌将礼物从腰间抽了出来,在唐缈面前晃了晃——这是一根一尺来长的木条,一端雕着一只小爪,也不知派何用处。

  唐缈奇道:“这是什么?”

  白无忌道:“这叫‘不求人’,抓痒痒用的,你不是脖子痒吗?”说罢,倒提木条,伸进自己的后领挠了起来。

  “这是我自己做的,如何?”白无忌问,唐缈笑着收了起来,道:“亏你想得出来。”

  白无忌一脸得意,旋即捧着个食盒摆到案上,又道:“这是我娘特地为寿星做的。”

  唐缈揭开一看,原来是寿桃,才刚出屉,热气腾腾的。

  “白师姐有心了。”唐缈道,转而对着庞轩道:“庞兄请用。”

  庞轩正欲客套一番,白无忌却一把抓起一个,塞进口中,顿时被烫地哇哇大叫。唐缈见状,又斥他没规没矩,这时忽然瞧见十九立在门边,便招呼他:“来吃寿桃。”

  十九也不客气,走近拿起一枚轻轻咬了一口,他鲜少说话,此刻却道了一句“好吃”。

  白无忌听到有人称赞母亲手艺,笑得眉眼弯弯,而庞轩看到十九身为妖畜却与唐缈、白无忌同桌而食,且无人置喙,心中以之为奇,却未宣之于口,踌躇了一番道:“敢问唐公子,今次留在下于此是为了……”

  唐缈从袖中取出一物,问道:“庞兄能否修理此物?”

  此物正是李砚秋所赠机关鸟,此时近处观来,纤毫毕现。白无忌乍见此鸟,满心好奇,伸手想要触碰一番,唐缈连忙打落他的手,轻斥道:“不许乱摸。”

  “小器!”白无忌嘟囔道,又转向庞轩,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寒酸的修士,口无遮拦道:“你能不能修好呀?”

  庞轩小心翼翼的捧起机关鸟,左右翻看了一阵,道:“这机关鸟巧夺天工,在下愚鲁,只能姑且一试。”

  “多谢庞兄。”

  ★

  暮色低垂,清风徐徐。

  白日里热闹非凡,转眼到了夜里,此时却一片安谧,恍若隔世。

  陶陶斋里仍点着灯,窗下灯影摇曳,时不时传来喁喁私语之声。

  庞轩正一边修理着机关鸟,一边同唐缈谈说,白无忌则被冷落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盘,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唐缈扯了一条薄衾正要替白无忌盖上,忽然看到他那一对小手上有几处新划的伤口,知他是为了做“不求人”留下的,心里生出几许怜惜之意。

  “唐公子。”庞轩唤道。唐缈一回头,就看到一只巴掌大的小雀立在案上,摇头摆尾,振翅欲飞,唐缈手一伸,小雀似有所觉,自动飞到他的掌心里,昂起小小的头颅,一对绣眼不停眨巴着,宛若活物。

  唐缈大喜,庞轩又道:“唐公子,用力握一下机关鸟。”

  唐缈依言一握,待他重新展开手掌,小雀缩成一个精致的小球,里面竟是铸空的。

  庞轩解释道:“这机关鸟可以供人驱策,传递消息,携带起来也十分灵巧方便,不愧是唐先生的杰作。”

  唐缈微微一笑,道:“庞兄也不遑多让,竟能修好此物,唐缈佩服。”

  庞轩一脸赧然:“在下本来也身无所长,只会这些奇淫技巧罢了。”

  虽然胡潇说莫要轻信这些贺寿之人,可唐缈直觉庞轩其人与别个不同,便道:“庞兄,为何先前会误将我当做女子呢?”

  庞轩连声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唐缈却愈发好奇,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庞轩无奈,只好道:“其实在下二十年前,曾与唐先生贤伉俪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夫人身怀六甲,她曾戏言……若腹中的是女孩儿,就……”

  “就把我许给你作娘子,对不对?”唐缈道,庞轩脸上一红,已不言自明了。

  唐缈笑道:“可惜唐缈不是‘唐妙’,知道我竟是男儿身,庞兄很失望吧?”

  庞轩连忙摇了摇头,唐缈却觉得有趣,道:“庞兄一表人才,若唐缈是女子,喜欢还来不及。”

  他语出轻浮,听得庞轩大窘,兀自涨红了脸,一旁的十九早就看不下去了,假咳了两声。

  唐缈这才敛容,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庞兄。”

  庞轩问:“何事?”

  唐缈遂道:“那时我年纪尚小,先考妣的音容早已记不起来了了,庞兄可曾记得他们长得什么模样?”

  庞轩一愣,讷讷道:“在下也……”他不过比唐缈大了几岁,那时也是童蒙,如何记得唐氏夫妇的相貌?唐缈正想自嘲强人所难,庞轩忽道:“原本已经忘了,可今日一见,方觉唐公子容貌肖似令堂,眉宇间又有唐先生的气概……”

  唐缈并不知道庞轩所言是真话,还是临时杜撰出来安慰自己的诳语,但听后还是心头一暖,脸上露出会心一笑。

  ★

  庞轩与唐缈渐渐聊地投契,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东方渐白。

  庞轩终是不胜倦怠,趴在案前沉沉睡去,唐缈替他披了一件寒衣,自己却还不想休息,起身准备清点日间所获的贺礼,却见十九独自守在门边,抬头望天,形单影只。

  唐缈心念一动,捞过一物攥在手里,走到十九身旁,轻轻搡了他一把。

  “喂。”唐缈低声唤道。

  十九睨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唐缈假嗔道:“你这奴才越来越没规矩了,主人同你讲话,你竟敢不搭理。”

  十九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唐公子又何必屈尊与一介妖畜说话?”

  听他口气泛酸,唐缈只觉得好笑,道:“你不喜欢我和庞公子讲话?”

  十九寒着脸,把头偏向一边,唐缈就绕到对面,继续逗他:“若不喜欢我和别人说,你同我多说几句如何?”

  十九转身欲走,唐缈却一把拉住他,道:“先别走,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呢。”

  十九微愕,只见唐缈将藏在背后的拳头拿到身前晃了晃,道:“猜猜里面是什么?猜中了就给你。”

  十九以为唐缈在故意戏弄自己,道了声“无聊”,可接下来却见唐缈缓缓展开拳头,待看清了他手心里的东西,十九脸色一变,瞠目望向唐缈。

  唐缈微微一笑,道:“原来你识得此物,这下也不用我多费口舌了。”

  十九难以置信道:“你真要将此物送我?”

  “这东西我留之无用,何不赠给有用之人?”唐缈说道,“今次贺寿之人逾百,鱼龙混杂,门中之人应接不暇,若有心逃跑,实乃千载难逢的机会……加上此物襄助,更是事半功倍。”

  十九伸手正欲接过,唐缈却又猛地将手收回,敛容道:“不过你得先答应我……”

  “什么?”

  “逃走之时不能伤人性命,逃走之后也不能狭私报复。”

  十九一听,冷笑起来:“纵使妖畜不想报复,你们这些玄门名士也不会放过妖畜。”

  唐缈并不接话,只是又问了一遍:“你答不答应?”

  十九垂眸,略略点了点头,唐缈这才将东西塞进他的手中。

  十九凝视着掌中物,一时思绪纷纷,百转千回,忽又听到:“你要如何谢我?”

  十九呆呆地望向唐缈,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唐缈欣然一笑,道:“你把眼睛闭上。”

  十九依言,只觉面前有人缓缓靠近,一股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十九顿时心如擂鼓,正胡思乱想着,忽觉额上一痒,他蓦地睁眼,只见唐缈正伸手在摸他的额角。

  十九浑身一僵,愣在当场。

  唐缈见他并不反抗,干脆双手齐出,一边口中还揶揄道:“这回你怎么不咬我了?”

  十九一时无言以对,却又如释重负,暗忖:

  明日一别,也许永无再会之期,就让你摸个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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