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载河行远

　　行远已经在这山村里长了两百年，明明是棵灵力低微的槐树，却不知怎地化了妖，甚至勉勉可凝出实体。灵泉村里山清水秀灵气充沛，的确适合修校</p>

　　不巧他一介妖族底赌树妖，除了能长高长大摆动树枝抓抓人那些没用的本事。</p>

　　大概是羡慕人长了脚，他也妄想着要有一个人类的身体。</p>

　　只是他眼高，恁是没瞧中合适的。</p>

　　灵泉村离驿道近，人来人往。</p>

　　村人也好，旅人也罢。走走停停他见得多了也烦了，好多事他知道却又不知道，明白却也不明白。</p>

　　毫不夸张地，村里大多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p>

　　灵泉村人都是普通人，不过百年寿元。他看着那些幼稚的鬼一点点成熟起来，好像在某个瞬间就突然被按了加快键，脸廓清晰的同时性格又让人陌生起来。</p>

　　自襁褓到迟暮之年，人类的寿命短暂，他们的面容和声音都在他面前一点点老去。</p>

　　美丑善恶的嘴脸都是揉捏在一起的，迷迷糊糊拉拉杂杂得叫他心烦。</p>

　　索性来之安之，保守现状。</p>

　　不爱受打搅，又或者只是不想再失望，他不再爱看着那些面孔，玩着无聊又重复的游戏。</p>

　　从普通槐树化妖的他在这个不的两层楼院子里一直待着，两年前他某日突然醒来时，才发现这里又搬进一户姓载的人家。</p>

　　听人本来是个商户，后来不知怎地得罪官爷，主人家被抓进牢里去，四处倾尽家财求人才免了罪，索性入了农籍，搬到这乡下地方来。</p>

　　勉强做着生意，对灵泉村和周遭人除了金钱往来，却是没什么好眼色看。</p>

　　那男主人生了两张脸，一张笑，一张傲。</p>

　　笑的时候满脸褶子，傲的时候鼻孔朝。</p>

　　又是个肚鸡肠的，生意不顺或受气时，行远这棵和他无冤无仇的老树也被他踹过几脚。</p>

　　行远着实没什么见识，自打有记忆起他就站在这院子里，生根发芽长高长大。</p>

　　但后来那个丫头似乎觉得他颇有见识，其实那些“见识”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p>

　　院子拆拆补补改造修葺。</p>

　　大概几十年前那时候，村中出了个王姓的落第秀才。既不得意，又偏逢灵泉村人富裕的时候，索性拿那些学问立了个私塾，把一肚子墨水儿算是倒凉。</p>

　　现今古稀的老头，无儿无女的，脾气倒是越发古板。</p>

　　不知多古的古人云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p>

　　他脚下走不动，也没有书读。</p>

　　好在邻墙一边的私塾里头的王老头嘴里唾沫横飞，圆滚的肚子里像是装满了讲义道理，连番来道去听着一套一套的。</p>

　　行远有模有样听了头初十来年，自觉学了一套道理，却被后来遇见的一个邋遢老头判作“狗屁不通”。</p>

　　那老头自称作“摆渡人”，行远自认为和他有两百年交情，琢磨了琢磨，把他和杂技团戏里的“黑白无常”对上号，此言一出遭到后者十分鄙视二十分白眼。</p>

　　老头最初见他也是啧啧称奇，他跟那些山精野怪比简直杀他娘的好运气，白得了便宜化妖。不人不鬼，刚好凑个数来与他话。</p>

　　槐树招魂引鬼，自他有意识且开始散发灵气后后，方圆十里不少孤魂野鬼都往他凑。</p>

　　大多是糊糊涂涂的残魂，缥缈模糊得到风中夹杂的絮语，在他这里歇歇脚遮遮阳，也就去了。</p>

　　行远没和人过话，他隐约觉得这些“人”和他是一类的，所以觉得有意思。</p>

　　起初他还盼着上几句话。</p>

　　结果那些个破魂残念都跟没见着他似的，总是呆呆愣愣，一副痴傻模样，兀自来又兀自去。</p>

　　少有几个是还存灵识的正常鬼，纵然有也是独个儿伤春悲秋，又看不起或者恐惧他那好容易半凝来的人形，不与他上话。</p>

　　参的槐树下绕着成群的孤魂野鬼，却还是没人与他话。</p>

　　但很快来了个老头，那老头是谁，又是做什么的，是他后来也只模模糊糊知道的事情。</p>

　　每月十五日月圆子时，这四周便会起大雾，雾气浓重得仿佛将流动的羊奶泼洒在面前，又将空中白云拽下，撕扯做了厚薄不均的地毯。</p>

　　有个提灯的邋遢老头在雾气迷蒙中划着一叶舟悠悠荡来，然后从他那沾着酒污的破烂衣服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点燃后向空中一抛，嘴里哼哼念着什么，然后手一招，就将舟泊在了行远的面前。</p>

　　老头像是个什么差使，自称是摆渡之人，专渡这些个孤魂野鬼。</p>

　　他每次一点燃那张染着酒臭味的破符纸，空中就会上升起一缕细细的青烟。</p>

　　这青烟一出，可比他那些零零碎碎的试探话语管用得多。</p>

　　少胳膊少腿脸色苍白面容僵硬的群鬼都像是中了魔一般，有脑袋的仰脑袋，没脑袋的仰脖子，个个都跟睡觉落枕了似的僵着脖子看，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p>

　　老头像个普通船夫仰扯着嗓子问：“客，载否——”</p>

　　他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也破破烂烂，面黄肌瘦没什么精神，那一嗓子却是喊得格外有劲。</p>

　　迷雾重重中看不见别的人家，就连那院子里的灯火都看不见，行远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海上，是在他听过的诡谲变化的夜间海面上。</p>

　　仰头的鬼魂们有的僵直转过头，有的哀叹一声，有的低声垂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飘飘渺渺就上了老头撑的船。</p>

　　奇也怪也，行远原先看着这老头撑的船，却不想零落已进去十数苦命的鬼魂，看着仍有空余。</p>

　　“客，载否——”老头精神抖擞地呼邻二声，行远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竟然还留着个透明的魂魄。</p>

　　是个青衣书生的模样，五官不甚明晰。</p>

　　那是他遇见的第一个魂魄，明明比其他鬼的气息都要弱上许多，意识却似乎很强烈，不知为何执意留在此处。</p>

　　书生摇头。</p>

　　“载否——”老头轻拍船桨。</p>

　　书生再摇头。</p>

　　“不载——罢，百年执拗，终是要魂飞魄散当了这槐树妖的养料。”老头将船桨往后重重一插，搅了个水波翻涌，把船倒过头，盯着那身形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书生，“你怕是看不见下个月的满月了。”</p>

　　完这句话，老头就载着那些痴痴呆呆的残魂野鬼划开了，船头一盏白灯摇摇曳曳逐渐消失在泛起鱼肚白的边一线。燃起的一缕青烟延长如游蛇，跟随着船向远方离去。</p>

　　雾散了，也亮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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