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鱼肉

　　火势起得突然又怪异，再介于许仙仙中气十足的那一嗓子，邻里间都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揉着眼睛醒过来。</p>

　　“这是朱家的院子，怎么突然起火的?”</p>

　　“可见有人逃出来了?这样大的火，冲都冲不进去啊!简直——简直就像是有旱魃作祟。”众人疑惑之余更是惊惶，听朱家白日里就请了个道长来捉邪祟，难不成这邪祟没捉成，反而是被激怒了来报复朱家?一群人里大多是熟睡中被惊醒的汉子，都来不及穿衣。只着了中衣，头发也没扎好，还有左右脚鞋穿反的。齐心协力搬捅舀水扑火。</p>

　　许仙仙听着嘈杂的人声，在火海中支开了一个的屏障。“再不醒来，你可就永远见不到他们了。”她看着男孩白里泛灰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忍不住抚了抚他的额头。</p>

　　浓烟呛让可怕，几团大大的柔和光团飘在他的上方，颜色越来越黯淡。</p>

　　“他醒不来……你们也等?”许仙仙道，几个光团执拗地围着男孩转来转去，不肯离开。</p>

　　“他是半魔，身上有魔气，会侵蚀你们的神魄。就算不逗留在此间如何消耗，你们也会被魔力侵蚀受损，乃至于无法转世，灰飞烟灭。”</p>

　　“仙仙，我们离开吧，外面的人迟早会进来。到时候你要怎么解释？”两张脏兮兮的破纸片早已化为灰烬，被放回锁魂珠休养的两面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操心。</p>

　　“我要等他，等他的答案。”许仙仙缓缓道。</p>

　　“有什么不能出去吗!”两面觉得自己像个操心的老妈子。</p>

　　“不能。”许仙仙淡定地擦掉嘴角的一缕鲜血，“我要他看着，还要他记着。”</p>

　　炽热的火海中支撑着一个淡金色屏障，白衣的少女端坐在地，身旁是满身血污蜷缩着的瘦弱男孩，男孩的上方是几个的光团，就像被守护着一样。</p>

　　朱六的脑子轰隆炸开，全身的骨头都在咔吱作响，胸口比被王屠夫打断两根肋骨时的疼痛剧烈百倍。他能感受到皮肤的灼热和空气中的炙烤，却不敢睁开眼睛看。</p>

　　脏兮兮的脸上，他眼角滑下两行清泪。</p>

　　他不怕被打骂训斥，也不怕痛，更不怕被排挤和嘲笑。但当这个世界彻彻底底安静下来之后，他才明白，原来这样的日常也可以成为一种奢侈。</p>

　　“再不看看，他们就真的要消失了。”他听见那个温柔又冷漠的声音。</p>

　　于是他睁开眼。</p>

　　几个颜色黯淡的光团不敢靠他太近，却也不舍离开。在他头顶盘旋几圈，才像是终于放心了似的，齐齐飞走，缩成边一个个点。</p>

　　大概许仙仙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样相似的场景，曾经上演过。只不过当年的女孩，换了个位置。</p>

　　“姐姐——”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朱六看着四周赤红色的火焰和空中的浓烟，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p>

　　“嗯。”这是许仙仙第一次回答他，然后她捶了捶坐麻的腿，“你怎么想?”</p>

　　“死了?”</p>

　　“都死了。”</p>

　　“跑了?”</p>

　　“他跑了。”</p>

　　“但我还活着。”男孩苦笑，“姐姐，他们是否因我而死?”</p>

　　“是。”许仙仙直言道。</p>

　　“可我活着——为什么?”他哽咽道，“我是个祸害?我是个灾星是不是!”</p>

　　“不是你的错。”许仙仙干巴巴道。</p>

　　“什么是罪？”男孩踉踉跄跄站起来，险些扑进火海中，双眼迷离道。“我害死了这里的所有人，我有罪，我最该死。”</p>

　　“你无罪，也无错。”许仙仙弯腰平视着他，清澈的眸子和水洗过的石头一样发亮，好像能看透一切，“佛人生来是罪，要历经世间苦厄而还罪。如果是这样，那么人人皆罪孽。生的事情是无法选择的，你的父母也无罪。”</p>

　　“我要报仇!”男孩倔强的眼神里藏着深切的悲伤。</p>

　　“怎么报?”</p>

　　“杀了他。”</p>

　　“怎么杀?”许仙仙轻轻笑道，“你能杀他?他今日险些杀了你。这世界上最讲理又最不讲理的事情，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p>

　　“邪道该杀，可你必须先活下来。”陈旧质差的木材在噼里啪啦的声音崩塌倒下，耳边传来救火者不甚清晰的呼喊声。许仙仙直起身道：“我要走了，早上还要支铺子。”</p>

　　这语气平淡又自然，就好像没有夜里的战斗，也没有这周围的一片火海。只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夜晚。</p>

　　这一夜，她幼稚地插手了无关的事，不自量力在实力强劲的魔道手下破了阵。一时冲动几乎是在赌命，冷静下来后却并不觉得后悔。</p>

　　谁让他叫了这么多声“姐姐”呢，谁让他和她这么像呢。</p>

　　“我跟着姐姐，姐姐还是要拒绝我吗?”男孩的眼里是凄凉的笑意，褪回深黑色的瞳孔让他看起来像只可怜的狗。</p>

　　许仙仙不置可否，话是简单的，要做决定可不容易，下决心更不容易。</p>

　　“姐姐是不是不要我了？”男孩呲牙捂住胸口，勉强一笑。</p>

　　“你好好记住现在吧，这不会是你最惨的时候，还会有以后。”许仙仙心里有点复杂，任谁也不会对一个孩子出这样残忍的话来。她或许都忘记了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所以也无法把心智早熟的朱六当作一个普通的孩子去对待，更何况——他是个半魔。</p>

　　那既是仙家们喊打喊杀的邪魔，也是为魔族所鄙视不容的低贱杂血。</p>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渡过化形期间，他身体内的魔族血脉会越来越强大，魔气爆发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没有任何庇护的他，就是行走的凶兽狂魔，也是为人魔两道所不容的活靶子。</p>

　　许仙仙对魔族的了解不比寻常修炼者多多少，只觉得朱六的魔族血统似乎要比起寻常魔族更为强悍，在邪道的催动下竟能垂死爆发出如此强的魔力，何况他吸食吞噬了大批阴灵邪物，只怕没有那么简单。</p>

　　带上他，麻烦自然不会少。</p>

　　但许仙仙的麻烦本来就不少了。</p>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不介意再磨一把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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