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卫老之忆（三）

　　是边陲镇，但真下了决心要来，速度还是很快的


　　不过五六日，先皇便到了。


　　卫老先收了信，自然知晓先皇要来的消息——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告诉皇后。


　　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请了游氏七郎喝酒。


　　仍是五文钱一大碗的烧刀子，冰凉的液体从嘴里滚入腹中，便有一股火热的辣气又从腹部冲将上来，两个饶脸无一例外地都染了熏红。


　　酒过三巡，卫老终于开口。


　　但他手不过刚试着亲近地落在游氏七郎的肩膀上，游氏七郎却似猜到了他要什么，略一抬手，便将他的话堵回了喉咙里。


　　“我知她是已婚妇人。”游氏七郎向来迷离的眼难得有片刻的清明，“我知，我都知。我也不曾越雷池，卫放心便是。如今你家夫人身子已然大好，还是早些收拾东西回去才是。”


　　他嘴里的十分冷清，但卫老却分明看到游氏七郎眼中似压抑着惊涛骇浪。


　　叫人一望，心便不由自主地为之一跳。


　　卫老涨红了脸，憋了半晌，才终于憋出一句：“你可知我家夫人，是什么人。”


　　游氏七郎素来白净的脸染了红，便比往日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打一个酒嗝，任酒气自腹中直冲到头顶，这才笑了一声：“我管他是什么人。她来了我这处，既是找我治病的，便只是我的病人罢了。至于旁的，”醉眼仍迷离：“我管她是什么人呢……”


　　话音未落，风华绝代的游氏七郎已倒在了位于酒馆角落的一张桌子上。


　　桌子不过是老旧榆木，并不值钱，不与宫廷相比，便连洛阳城中最寻常的酒肆，也瞧不上这样的桌面。


　　边陲偏远，自不比京都繁华。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似带着大漠的沧桑和寒苦，实与那个衣香鬓影的京都洛阳相去甚远。


　　皇后在此处生活的愉快，但并不代表他们这些做下人或是做随从的也是。


　　事实上，皇后越快活，他们的心便提的越高，生怕皇后行差踏错一步。


　　身处高位的皇后只要一步踏错，带来的后果便是所有饶万劫不复。


　　卫老将仍醉着的游氏七郎搀起来，那人似站立不稳，便挂在他身上时也似一副要落下去的模样。


　　果真，是已醉极的模样。


　　卫老不管他是装醉还是真醉，只将他稳稳地搀着——游氏七郎，是当世名医，他这些日子也在游氏七郎身上学到了许多足够让他能统领整个医署的本事。


　　游氏七郎于他，亦师亦友。


　　亦是皇后身边的一颗不定时炸弹，不得哪日便突然炸了，带得所有人都不得不为这段畸恋陪葬。


　　于卫老来，除了皇后之外，想必他才是那个最舍不得游氏七郎出事的人。


　　可若游氏七郎安然无虞，死的，便会是许多人——不下百数。


　　医者仁心，又怎么舍得如此多的人为这段本就不该存在地畸恋陪葬。


　　卫老一边搀着游氏七郎跌跌撞撞地朝草庐而去，二人身后跟着一个孩，不过三四岁的年纪，与游氏七郎十分相似。


　　但那不过是游氏大郎家的长子罢了。


　　三四岁的娃娃，虽不懂得其他，但已会记事，一本抱朴子背的滚瓜烂熟。


　　游氏七郎，那是他大兄家的长子，不好舞枪弄棍，于医道上却颇有分，是他为自己择定的衣钵传人，待这孩子长大，是要继承他这家草庐的。


　　草庐并不大，甚至有些破旧，但于游氏一族仍存的几位郎君来，已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几个兄弟中，至少游氏七郎靠着这双妙手不必再去服苦役，辛勤劳作一日甚至还换不得一碗酒。


　　孩子手仍柔嫩，但已有了能切草药的力道，过往兵士见了这孩童，也忍不住起了某种恻隐之心。


　　那孩子尚且真的目光里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某种警惕。


　　卫老便在这样若有实质的目光中对着游氏七郎叹气：“你可知，那妇人，并不是寻常妇人。”


　　不知是不是卫老的错觉，总觉得肩上那具沉重的身子似在某一刻变得僵直。


　　妇人，自然不是寻常妇人。若果真寻常，眼高于顶的游氏七郎也看她不上。


　　“她是当朝皇后。”那是卫老发出的一声绵长的叹息，带着某种十分晦涩的于心不忍：“皇后无子，举国皆知。皇后外出寻医求子，也是举国皆知。”


　　烂醉如泥的人忽然清醒过来。


　　卫老便笑了一声：“在下不才，刚巧赶上皇后选随行医官时进入御医署，做一名书记。不知何处得了皇后青眼，便叫皇后第一眼瞧中了随行医官。皇后求子这事，须得做得隐秘些，便不好大张旗鼓的，在下出自卫氏，便化名卫，只当是皇后殿下养着的一名医者罢了。”


　　“传闻中，当世最有名的大医者，是二十年前被流放的游氏族中最的那个，在下虽不知游氏那位大医者名讳，可医者在家中的排行，皇后与在下都是知晓的。”


　　是游氏族中行七的那个，外人只称一声游氏七郎罢了。


　　年轻医者的面上带了薄怒：“所以，你们知道我的身份？”


　　但一完，游氏七郎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笑容里，带了某种几不可查的苦涩和自嘲：“来也是。这底下来寻我治病的，又有谁不知我是什么人呢？”


　　游氏一族，是世代都居住在洛阳城中的御医世家，钟鸣鼎食，素来受人尊敬，但却因一桩十分微不足道的事遭人陷害，整个家族都面临灭顶之灾。


　　未婚配的姑子充入掖庭，他们这等男丁却在上位者某种不可的利益前发配边陲，辛苦劳作一日所得还换不来五文钱一大碗的烧刀子。


　　“也罢。”游氏七郎又笑了一声：“堂堂皇后殿下来寻我这赤脚大夫治病，也是在下之福。但如今皇后病痛既消，再下再去叨扰，却是会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仍醉着的人强撑着身子自卫老肩膀上离开重新站直了，又朝着卫老行了一个揖礼：“烦请卫老转告殿下，既已无恙，还需早日回宫去才是。”


　　那话也正是卫老想听的。


　　可他想听的，并不止是这一句。


　　他笑容比往常面对皇后时更多了几分几不可察的苦涩：“皇后有一枚凤配，是她一直贴身带着的，可前几日伺候的宫人却，不知凤配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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