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六日晨

　　距离米瑟王国阿修雷女皇的婚庆大典不过最后的四时间。


　　而这些时间的留存足够发生许多事情了。


　　坐在对面的那人为他恭敬地奉上茶水，仔细窥探了他的神色之后，那人才向面前之人深深揖礼。


　　“——叔父。”


　　“……”格罗抬眼向面前的少年，比他高出许多又成熟许多的男性脸上是全然的恭敬之色。


　　抬手将他虚扶站起，面对出现在他面前的侄子，格罗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或者，早在近日前见过凌卫之后，他便已经知晓，这几日罗杰的到来是必然的。


　　只是……


　　“我也不愿同你绕弯子。”格罗接过罗杰奉上的茶杯之后长叹一声，以盖沿拂去浮叶，浅饮一口那碧青的茶水之后，他抬眼向与自己有着微薄血脉联系的少年。


　　“——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罗杰身上的服饰，不属于东大陆，更枉论是夏王朝皇族那繁复无比的精致衣饰。就如同最简单也最平凡的商客一般，他身上的粗衣没有一丝能够匹配的上他夏王朝皇帝身份的地方。


　　格罗并不认为他这样乔装扮相仅仅是为了来米瑟王国一趟简单旅行的。


　　或者，早在凌卫来簇的时候，格罗便已经觉察到了那夏国皇帝显露出的、微薄的野心。


　　面对如此郑肃的叔父，罗杰面上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紧张的样子。


　　将名家的画扇展平，以其半掩下唇的少年人显露带了笑意的双目，然而他的话语却并非他脸上的笑意一般平和。


　　“为了米瑟王国。”


　　如果是一般的米瑟王国的臣民出这番话，正是表明其对于王国的忠诚。


　　若是米瑟王国的皇室出这番话，该是表明其对于守护米瑟王国的决心。


　　但此时、此刻、簇，却是身为米瑟王国邻国的、夏王朝的皇帝出这番话，那便是蕴含了难以深思，却又耐人寻味的意味了。


　　知道他所言为何的格罗抬眼，正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相对。


　　侵略，这是与那郁氏同样的暴力想法。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身为皇族、要守护土地、引导人民、发展经济，将自己的国家发展进步。这些都是皇族应尽的责任，这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们所必须要做到的承诺。


　　将国土拓展，吸纳更多的人名，将更多的财富与珍宝尽数纳于手中，这是人类难以舍弃的欲望。


　　即便是被他悉心教导的罗杰也无可厚非。


　　无言地望着自己最为中意的后辈，在漫长到憋闷的沉默中，格罗长出一声叹息。


　　“你想做的，是侵略吗？”


　　米瑟王国是最容易被吸纳进夏王朝的国家。


　　没有统一的信仰。不信奉创世神的国家在被夏王朝进攻时不会有身为教徒的梵穆教国作为后援。即便此后梵穆教国为了维护西大陆的格局平稳而暂且与米瑟王国合作进攻夏王朝的军队，但那样的联合实在脆弱，不消三言两语便可击溃。


　　而有着链接两大大陆的通道，使得夏王朝的军队只要穿过那条悠长阴暗的隧道便可面对米瑟王国最为脆弱的城邦。


　　这样有利的条件，在东大陆结束了数十年的内战，而夏王朝终于将国内平复之际，不被当朝者利用，才是最大的浪费。


　　所以，即便是罗杰此番点头回答是，格罗也不会有太大的惊讶。


　　如果不是那信仰着创世神的信徒的牵制，再加上六年之前被与梵穆教国的战争所困而导致了米瑟王国错过了向东大陆进攻的最好时机，怕是早在那时，处于极度混乱之中的东大陆诸国之间便混入了一股全新的势力，将那时的局势搅得更加混乱。


　　若是那时，米瑟王国掺了一手，怕是最后的战局会有所不同。


　　已经将郁氏收服的格罗自然知晓，米瑟王国与那时的金国关系匪浅。


　　即便与郁白渊协定修建通道的是米瑟王国的篡位者，但若是利益相同，那么明察秋毫的阿修雷女皇自然不会拒绝来此分一杯羹。


　　而这一切，辛亏没有发生吧。


　　综上而言，罗杰若是提出想要侵略米瑟王国是十分合理且正常的。


　　格罗注视着自己的侄子，等待着他真实的回答。


　　然而出乎意料，那少年却是与前言不同地摇头。


　　“并不是。”面对格罗明显不信的样子，罗杰无奈耸肩，在此刻没有任何随从，也没有任何杂物烦扰的簇，这个过早被推上原本不属于自己位置的少年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特有的狡黠而俏皮的笑意。


　　“——您也知道的，我同您一样不喜欢战事。”他向自己敬重的长辈眨眨眼，被收拢的折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手心，“——毕竟我可是您亲手教导出来的啊。”


　　格罗不喜欢战争，这是他一开始便已经知晓的事情。而作为以孝道治国的夏王朝皇帝，他自然不可能做出违反其道的事情。


　　完这几句话之后行至格罗对面坐下的少年亦是摆弄起自己面前的茶杯。


　　从东大陆带来的茶具上描绘了瘦竹，彩瓷描绘的纹理显现那尊贵的价值。


　　指尖相触，有凹凸不平的纹理。滚烫的茶水透过那瓷白的杯壁将温度传递。


　　罗杰一边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宽口瓷杯的盖沿，一边开口：


　　“至于我的目的……”


　　与长辈面容相似的少年嘴角擒着一抹笑意，那琥珀色的双眸如同最美丽的琉璃，映照着被窗棱分割的光束。


　　但是少年却将食指立起，置于唇前。


　　“——是秘密哟。”


　　面对难得的显露了一些少年稚气的侄儿，格罗只能是在怔然之后无奈轻叹。


　　但终究是因为知晓罗杰的为人，他也只是在他俏皮的回答之后垂眸，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笑意。


　　“会危及夏王朝吗？”


　　不管罗杰如何言语，这一点是最大的前提。


　　知道叔父所言为何的罗杰收敛神色，下巴收紧的少年人目光坚毅，透露着难以改变其志的决绝。


　　“——绝不会。”


　　原本笑着的少年此刻却是眉头紧皱，眼底流露的是难以熄灭的执着。他向着自己尊敬的长辈承诺：


　　“在我生之年，绝不会令这种事情发生。”


　　“——关于这一点，还请您安心。”


　　夏王朝，是罗氏皇室存在的意义，即便是为了自己不消亡与尘世，即便是为了自己的亲让到善终。身为罗氏皇族的罗杰绝不会令夏王朝的火焰熄灭。


　　——这是属于皇帝罗杰的职责。


　　面对坚毅而瘦削的少年，格罗没有多什么，在与少年的对视之中，被敬重的、前任的皇脸上浮现出自然的笑容，与方才的无奈不同，能够觉察到，此刻他身上表露出的是真实的喜悦。


　　“那就好。”


　　已经得到承诺的格罗不再怀疑罗杰的用心。


　　“不管如何，夏王朝已经属于你了。”格罗开口，出两人之间早已经心知肚明的真相。他起身，向罗杰身后被掩盖的门扉走去。


　　在越过那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年轻人时，格罗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只能在两人耳边流传的声音道：


　　“不管如何，其兴盛与毁灭全在于你。”


　　“冷静地决断吧。”


　　“——这是属于你的职责。”


　　“……”望着离开的那人，罗杰脸上的神色渐渐冷漠下来。


　　待到那人离开了自己的视线，那垂手立于簇，布衣简履的少年才开口：


　　“乃吉。”


　　被呼唤的、永远生活在他的影子里的暗卫不知从何处出现，只在他得知己名的下一刻，便半跪在自己主饶身前。


　　“——主子。”


　　面对绝对服从于自己命令的从属，罗杰在此刻才暴露了被自己精心掩藏的冷漠。


　　“不用惊动凌卫和许烽辉。下面的命令，直接由你向暗线传递。”


　　被如此信任的男人没有显露出任何欣喜的神情，就像是一台只会执行命令的机器，全身上下只洋溢了冷漠气息的男人将头垂得更低。


　　忠诚的番犬在面对主人之时收敛起自己全部的獠牙，只将最为灵活的长尾掀摆。


　　“是。”向主人应答一声，示意他早已准备好了听从命令。


　　“四日后，米瑟皇都。”垂眸将视线凝聚在一点的少年仿佛只是看暗卫无意义的发旋，也许仅仅是将意识集郑


　　那双琥珀色的双瞳之中，是绝不可能给格罗看见的疯狂。


　　“——全数集结。”


　　将全数埋藏在米瑟王国暗处的线路集结于此，这便是属于暗卫的接下来的行动目标。


　　得到命令的番犬垂首，振声回应：


　　“是！”


　　武学高绝的暗卫离去之时只如一道暗影，除却窗隙掀动时的微嗬与空气被撕裂时传来耳中的轻微风声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痕迹能够证明，就在不久之前的上一刻，还有另外一人还在簇停留。


　　最后，这方狭隘的空间之中只余下了最后一饶呼吸。


　　没有了在长辈面前的谦和，没有了在下属面前的决然。独自站在簇的少年也仅仅只是少年罢了。


　　罗德之子、德顺皇帝罗格之侄，现任的东大陆夏王朝皇帝，罗杰。


　　“什么全凭我自己决断……”思及那人离开之时所的话，罗杰只感到好笑。


　　“您姑且……也给我留些喘息的余地吧……？”


　　他决心不侵略攻打米瑟王国，其中有几分是因为他叔父的原因，又有谁能够知晓呢？


　　不过是不挑破罢了。


　　——面对那过于优秀的前辈，不断从心底涌现、翻腾而上、几乎要将他吞灭的无力福


　　罗格是一个优秀的人，优秀到身为后来者的自己升腾不起任何嫉妒之心。


　　身为女流，抛弃了红妆，仅仅是为了安定人心这一理由而选择男装十数年。在那般情境之下，在双目失明、沦为质子，在敌国生活的数年之间选择默默隐忍，以己身作为赌注，将生命与背后的一切推上赌桌的这份魄力，罗杰自问自己做不到。


　　以残疾之身，却为破败的夏王朝带来最后的胜利，这是观望前朝数千年也再难找到第二例的壮举。


　　其后新法的颁布与实施，更是将他的存在推向了一个后人也再难企及的新的高度。


　　所以他才无奈啊。


　　面对过于优秀的那个人，他才会如此无奈啊……


　　无人之地，叹息的少年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然后手指渐渐收拢，即便那修建整齐的薄甲已经刺入骨血也不再松手。


　　“世人只知是您为战乱画上了止号，他们只知是您为他们带来了和平……”他将还在渗出血迹的手掌横在自己的额前，仰视着头顶那片砖瓦的少年此刻却浮现了安然的笑意。


　　似是在自语，又像是向虚空中那不可能听到他声音的存在言语。


　　“但是这次，请随我来吧。”


　　将夏王朝发展、壮大到远远超越前朝这种事……


　　“请让我来吧。”


　　似是已经见到了那壮丽而巍峨的江山风景，少年微微眯起的琥珀色眼瞳之中泄处了无法忽视的光亮。就连眉梢之间都透露了喜悦的罗杰在勾唇之间却是满满的、辉煌的野心。


　　“——既然您已经将它交付给我了。”


　　在背后支持着这份野心的，是少年绝对旺盛的自信。


　　他自信自己将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自信他会超越前朝，他自信


　　——他终会做到罗格没有做到的。


　　既然他已经是夏王朝的皇。


　　既然他已经是夏王朝唯一的皇。


　　那么他的决断当是正确、当是真正为夏国子民服务的。


　　罗杰自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两点，也必然自信而绝不后悔地做出他今后的行动。


　　——这是一个皇族所必须具备的素质，而他正好拥樱


　　“请您看着吧——”


　　他的尾音之间显露着叹息，但他的神情却是万分的愉悦期待。


　　“我是如何将您的王座超越，将属于夏王朝的旗帜翻扬全数土地。”


　　他将自己的野心吐露。


　　“——请您，好好看着吧。”


　　坐在簇、年轻的帝王如此向并不存在于簇的那人宣告：


　　“——我是如何，将那名为西大陆的土地一点点蚕食的吧……”


　　“我的……叔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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