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1 怀瑾.二
怀瑾不知道自己有无父母亲人，打他记事起，除了服侍的小厮宫女，便只有师傅一个人，师傅那时候已经是忒大的年纪，眉毛胡子花白，脸上皱纹纵横，除了日日教他观星卜卦外，很少与他说别的话，记忆中只有佑民寺高高的佛塔、肃静的庙堂、钦天监静谧的夜空，记忆中唯一一次出去，是不知哪年的元宵灯会，师傅抱了他打正街走过来，满街色彩斑斓的花灯，嬉笑吵闹的人群，还有空气里糖水圆子、馄饨和爆竹混杂的气味，可后来他长大了，师傅便抱不动他了，于是他也没在出去过。怀瑾也不知自己年岁几何，他仿佛比身边的人生长得慢很多，服侍她日常起居的宫女原本看起来与他一般大，可是那十多岁的小宫女长啊长，转眼二十岁出头被放出了宫，怀瑾却还是十多岁的模样，他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等怀瑾终于慢慢有了少年的模样，师傅已经老得不成了。
怀瑾很小的时候便知道，他与常人不一般——他们都是黑头发黑眼眸，偶尔几个龟兹、月氏来的僧人是蓝色或绿色的眼睛，但白发灰眸的只他一人，而所有见到他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他。后来他渐渐能够读人心、看命数，也知道了那种眼神的含义，他不知道他们为何敬爱他怕他，为何将他看做怪物，只渐渐的，自己也这么想着，我是什么？为何与他人不同。
师傅坐化圆寂之前，怀瑾跪坐在师傅身边三天三夜，他知道再不问便没有机会了，却还是没能张口——师傅，我是人么？还是别的什么？他怕那个答案，会是他想的那样。
“瑾儿……你天资聪颖，又洞晓世事，这些年来，为师能教你的，都已教与你了……”师傅仍闭着眼，声音苍老疲倦得不成样子。
“师傅，徒儿不明白。”怀瑾知道时候快到了，师傅命格中的云烟渐渐散去，他只无悲无喜，一切早已注定，皆为命数，不必挽留，也无需难过。
“还不到时候呐，还不到时候，瑾儿……还不到时候啊……”师傅笑了笑，声音却渐小，只端坐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怀瑾叩首，身后的小童红着眼睛退出去，不一会，举国鸣钟，沉沉的钟声宣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的离去。
“国师……国师……”怀瑾听到有人叫他，他迷迷糊5糊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人是身边服侍的宫女。刚刚那是……梦？竟梦到了师傅？
“怎的了？”怀瑾问道，他已为长公主的话烦心得几夜未眠。那天去寻长公主下棋回来后，怀瑾连着几天都在测算自己的命数，皆为无，无论观星占卜掐算，皆不可得，于是他便想着查阅古籍，刚翻着书页，没想到却俯在案上睡着了。
“钦天监将年前后的吉日例整好了，您可要瞧一瞧？”怀瑾这才注意到宫女手里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个红皮簿子。
他微微点头，宫女将托盘放下，恭敬退下了。
怀瑾看着宫女出去，向后一倒，仰卧在地上，身边散落一地的书籍。他看着屋顶的横梁，上头绘着经文故事，讲的是先贤游历列国弘法的故事——先贤是否知道自己的命运呢？
“瑾儿，还不是时候。”
他突然想起师傅曾对他说的话，师傅说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师傅，徒儿仍是不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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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下棋大胜国师怀瑾，掩良很是高兴了几日。果然消极避战只能被迫挨打，还是主动出击最好啦！这是她几辈子第一次下棋赢了怀瑾，值得大书特书。
掩良越想越得意，在怠惰了这么老久后终于想起自己堆积如山的工作，决定开启办公。
还是先从最重要的工作开始，掩良叫人拿来了京中未婚女子的画卷，呼啦啦铺满一屋子。
决定继续熟悉这些即将参与选妃的女子，她们中间的部分即将成为后妃，为允华生下血脉。掩良摇摇头，在她眼里，允华只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萝卜头，摧残啊摧残～简直太摧残了！但是她没办法，古代社会就是这样，皇家的男儿，一般通人事都在十四岁前后，由教养嬷嬷在旁指导、大宫女陪练启蒙。与之相反，女子的启蒙却是在结婚婚礼当天给一本画册子、再侧敲旁击提点几句的。
对男孩是“怕他伤身子所以尽早正确教育并实践”，对女孩则是“怕她胡思乱想或者做出什么伤风败俗水性杨花之事能不教就不教”，掩良对这种男女教育方式上的差别对待很不屑。同样的，她其实很不喜欢那些才子家人的话本子，这些故事往往都一个套路——贵家小姐与某落魄书生一见倾心，然后私授终身，最后为世俗不容被迫分开，等到书生金榜题名后这对苦命鸳鸯终于再会，书生名媒正娶了那富家小姐。或者某穷酸小子一无所有，天降一个会点石成金的仙女，因他心地善良便嫁与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很感人很美好很大团圆了，但实际上，这些某莺莺某小生的故事，只是落魄的穷酸书生为混口饭吃而书，大多内容艳俗，充斥着书生一厢情愿的幻想，以及男权对女性苛刻刻薄的幻想——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候，一个带着金银珠宝的美丽贤惠女子来扶贫救急，这财貌兼备聪明睿智的女子还得要眼瞎到看上一个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的穷酸书生or落魄平民，仅仅是因为他具备了“心地善良”这项为人的基本要求，说白了，这只是小农经济下一种无可奈何的懒汉思想。君不见这世上话本千千万，有多少佳人依俯才子的，又有几本能正视一下男女之间的不平的。
掩良翻着画卷，看着上边的千人一面，听着青烟对卷上之人的简单介绍，思绪不知飞到哪里去，在她最初的那辈子里，她总奇怪很多条件不错的好姑娘总在垃圾桶里找男朋友，并对一个品行皆无没钱没事还不努力只知打游戏的□□丝死心塌地，掩良怀疑她们脑子是不是瓦特掉了，直到她变成掩良并活过那么多世，才恍然大悟，不是姑娘们脑子瓦特掉了，是千年的男权社会的□□、洗脑太成功了，政宣力量太强大，还是Mr.毛真知灼见——思想政治的高地，你不去占领它，敌人就会占领它！且敌人一但占领它，后果完全不堪设想。
“……听说这位顾家姑娘，自小是兄嫂带大，文武双全，诗词骑射无一不通，双手皆能开百石强弓……”青烟就着长公主手里的画卷解说着，没注意到主子正在神游。
“你说啥！？”掩良听到“双手皆能开百石强弓”，注意力一下子被揪回来了，她看看画卷上的女子，诧异了一声，倒把专注的青烟吓一跳。
“奴，奴婢是说，说，顾家姑娘，今年整好一十三岁，六月里曾摘了诗会头筹……”青烟咽了一口口水，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不是这个，后边的？”
“呃，呃？兄嫂带大？”青烟有些懵。
“后边，刚刚说的那句。”掩良摇头，也不是这个。
“是……是诗词骑射无一不通……双手皆能开百石强弓？”青烟继续说着。
“对对对就这个。”掩良两眼小星星，哇噻，这位闺秀好特别诶，别人都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她则是诗词骑射无一不通，骑射诶！骑马！射箭！多么威风凛凛！掩良活了这么多世都没有学会这两个技能，这十三岁的小姑娘却能开百石强弓，还是双手皆可！厉害厉害。掩良看着画卷上比其他闺秀略英气的脸，想起前不久生日宴会上顾蓉小姑娘与符明月小姑娘赌气时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爱，喜形于色又文武双全的女子，很少呢。
“勇昌侯老侯爷戍北疆，这顾家姑娘是他家老来女，是其长兄长嫂亲自带大的，其嫂子王氏是江陵名门王家出来的，规矩人品都是一等一的。”青烟见主子有兴趣了，便继续接上去，顾家家风教养极好，这顾姑娘若是入了宫，一来她既是兄嫂带大，与勇昌侯世子夫妻两个情分深厚，可有力牵制勇昌侯，再来她素有才名，应当也是个好的，若能为陛下生下一男半女，想也是不错。
“嗯……”掩良却想到了别处，自开国以来，勇昌侯顾家几代人都埋在北疆那边，是真正的世代绾缨，忠君报国。勇昌侯世子也是常年驻扎北疆，顾蓉既是兄嫂带大，那就也该是在北疆长大的了，难怪骑射皆通，那么……想必性子也应当是自由洒脱惯了的。顾蓉既是老来女，且她嫂嫂既出自名门，明明教了她诗词歌赋，却也由她学了骑射，应当是家中极为疼爱，不忍逼着她学规矩罢。还有，顾蓉与符家姑娘符明月争那京城第一才女之名许多年，可见是个要强又骄傲的姑娘，且争得满城皆知，定是个不懂心计的。这样生性自由、骄傲明媚又不善心机的女子，是不可能在吃人的深宫中活下来的，关于这一点，顾家人只会比掩良更清楚，顾蓉分明全家疼爱，只需耍点小心思报个病什么的就可避过选妃，再待里面就可与她寻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嫁了，可他们还是将顾蓉送来了——这是在尽忠。而顾蓉——明明只需要撒娇哭闹，父兄不忍心自然会为她谋划，她却没有半分反抗，应当也是个清明且重视家人的。
青烟看主子点头，以为她是满意，便收起画卷要放到“待选”那一堆，哪知道长公主却一伸手将画卷拿过来，丢到了另一堆里，青烟疑惑不解：“长公主？您这是为何呀？”
“笨青烟。”掩良笑着轻轻用指节敲了青烟的头，她想，顾家既然能做到如此，允华与她就不该将顾蓉纳进宫中，若是平白送掉了性命，反倒会寒了顾家的心，要拉拢勇昌侯，总有别的法子。且这样的女子，就该与一个疼爱她、理解她的人在一起，自由自在地过一生才是，不应与许多女子在后宫勾心斗角地争宠啊。“这姑娘分明不是个宫妃的命呀～”
“诶呦！”青烟挨了一记暴栗，捂着脑袋愣住了，随后又崇拜地眨眨眼，原来自家主子还会算命呀……
“原来长公主也擅那卜卦算命，且请长公主为怀瑾指教一二？”一个缓慢又温和的声音响起，掩良头也不抬一个，她就知道他早晚会来的。
国师怎么来了？青烟则傻眼了，她看看门外，又看看国师，怎的也没人通传一二？
掩良则继续扯着画卷，漫不经心地回道：“卜卦算命倒这等高深，小女子怎会。国师今日大驾，有何贵干？”
怀瑾微微笑起来，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怀瑾不才，有些事情想了几日也着实不解，只得来请教长公主了，还望长公主解惑。”
“可以，咨询按问题个数计价，一个问题一百两。”掩良抬头，用手托着下巴看着他，也没说让他坐。青烟则很快的反应过来，急忙从随身小囊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小算盘，严阵以待。
“……”怀瑾见这主仆二人这番作为，不由自主地想到礼部沈大人对长公主的评价——尖酸刻薄粗鲁愚笨噬财如命，且小心眼，“那怀瑾可就问了。”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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