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8 乍见

　　掩良的诞辰一过，眼瞧着就要过年，小皇帝允华繁忙许多，来寻掩良的次数渐少，掩良日里无聊，便身穿银鼠毛镶边小棉袄，系上斗篷，手捧绘着喜鹊登梅的珐琅小手炉，蹬着小靴子要游园。青烟皱褶眉头苦着一张脸跟在后边，心道这么天寒地冻的，园子里既无花鸟又无鱼虫，一片绿叶子都找不着的，游什么园呢？若是无甚景观，主子恼了可如何是好？或者一不小心冻着了又该怎办？

　　掩良倒是毫不在意，她也知道大冷天的连根鸟毛都见不到，只是实在闷的慌，身边都是乖顺的宫女太监如青烟之流，连个吵嘴的人都没有，且每次她一说到待我寿终正寝如何如何，这帮小丫头就扑通扑通跪倒一片，掩良很抑郁——我是新时代的文明人好伐！不会随便整几个人殉葬的喂！

　　百般无奈，她觉得还是出来散散步调节调节心情好了，在这个缺乏娱乐设施的时代，长生漫漫无以打发时间，再憋下去真的是会变态的呢。

　　掩良心情很好，捧着手炉慢悠悠走在回廊里，冬日的阳光干净冷清，晒得她很舒服，青烟在身后亦步亦趋，掩良眯着眼睛想：

　　啊！冬天的清晨！啊！温暖的阳光！啊！美丽的御花园……呃，好吧，一朵花也没有，但是这就是生命的美好啊！春华秋实，夏花冬落，这就是生命的神奇与美好～谁说冬天的枯枝落叶不美好呢？活着就该开出明媚的花朵，顺顺当当结出果实，最后黄叶落在泥土里，分解消失，完成一生。

　　掩良希望自己也有这样一生呐，安分地生，安稳地死。

　　走了一小段路后，掩良便在游廊挑了个临着池塘又能晒太阳的位置要坐下，青烟急急地叫两个小宫女给她铺垫子毯子，深怕掩良着凉，主子不着调，做奴才的压力很大咩～于是围在长公主跟前，车轱辘地说话，核心思想就是一个，希望长公主回屋里坐呀，在这吹着冷风就不好了。

　　掩良烦不胜烦，便说丢了宫花，打发她们去给她寻，青烟本想派小丫头们去，自己陪着长公主，被主子横了一眼曰“你也去”，只得寻来一个暖盒，里头是一壶俨俨的花茶，一个八宝果盒，另一小碟子鱼饵与掩良喂鱼、打发时间，再行了礼，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活像小学生第一次去上学。掩良耸耸肩，即使重生了这么多次，她还是很不习惯宫廷规矩，她知服侍她是青烟等职责所在，但是她还是喜欢自己独处的感觉啊，如果自己的便宜老娘还活着，估计也要为她的没规没矩气的昏死过去。

　　说到掩良与允华的娘亲——先皇后杨氏。掩良对这位短命悲催的美丽皇后的记忆，仅仅停留在抹着眼泪小声抽泣的憔悴模样，区别是，一次是挺着硕大肚子，一次是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允华，最后一次，是奄奄一息。据说先皇后生的沉鱼落雁，既才华出众又气度非凡，与先皇十分恩爱。但是这些据说在掩良看来很有考据的必要——先皇后的美貌么，从掩良与允华两姐弟来看约是八份可信，一个有才华又有气度的女子，能落到这么凄惨的境地么？在有强势娘家、皇帝宠爱，自己还不笨的前提下却与贵妃成分庭抗礼之势，可见这位先皇后统领后宫气度缺缺呐，且还能让皇贵妃先她近十年生出儿子，“恩爱”这点也就显得十分可疑了。还有在出逃过程中居然除了掩面哭泣什么都没想没做，且在前途未卜、儿女尚幼的前提下，居然连努力活下去的意志都没有，不吃不喝只知哭泣消极等死，临死托孤后就死得透透的，掩良每每抱着襁褓里的允华握着奄奄一息的前皇后的手都有一种莫名的气愤，想要挠花她的脸——要托孤你倒是找个靠得住的人托啊！把一个没满月的小不点托给六岁不到七岁的小女儿你是想怎样啊！每次重生掩良都很不愿意却必须经历这个过程，她曾想方设法鼓励这位娘亲活下去，也为了救她的命而努力过，但是这位娘亲完全没有求生意识，只是一心向死。

　　掩良无法，只能说一切都是命。在掩良看来，且不论其他，前皇后并不是一个好母亲，稚子幼女，她也不管不顾撒手而去。

　　掩良倚在廊栏上，捡着碟子里的鱼饵一颗颗往水里丢，看着池子里的鱼因一粒突然落下的食，一拥而上又掉头散去，惊起朵朵水花。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起孩子，自己也并不是个好母亲。

　　掩良回忆起曾经活过的几世，并不是每一世都如现在这样，只为自己而活，她也曾如世间其他女子般，期待着结婚生子，儿孙满堂——也确实，曾盖上喜帕，身着大红喜服，在某个良辰吉日，欢欢喜喜吹吹打打地出嫁，并盼望着与良人白头偕老。

　　她记得那人掀开她的盖头，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是她的倒影，有繁星点点，逆着光，笑容并不真切。

　　然初遇以为是金玉良|缘，相守却情浅缘深终成怨怼。

　　相恋时那人说了多少山无棱天地合等涉及地壳运动的誓言呢，临到头了，却还是夫妻反目。那一世那人姬妾成群、春风得意，掩良却被囚于内院，冷饭残羹，最后躺在血泊中，带着未出世的孩子死去，那时允华不顾阻拦闯进来，拉着她的手哭喊她的名字说着些什么，而那人，却始终也没来看她一眼。

　　想到这掩良叹了口气，与那个人最初相遇的记忆特别清晰，彼时的自己还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允华登基为帝，掩良则乖顺地居于后宫，不问朝政，只安心做她的长公主。那天她闲得无聊，甩开了宫女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闲晃却迷了路，掩良一时玩心起，从花丛中穿过去，正扯着被枝桠勾住的裙角，忽的遇到一人——那人听到动响回过头来：“是谁？”

　　与两人最后的结局一对比，初见的惊鸿一瞥显得十分残酷，春|色|烂漫时相遇，最终却落得一地鸡毛两散。

　　掩良愣愣地盯着游鱼，机械地往水里投着饵食，指节冻的冰冷，没注意到有人正往这边走来。

　　“是谁？”忽然一个男声响起。

　　掩良一惊，手中的饵食全掉落水中，鱼儿一片欢腾，在水花泠泠的响声里，她抬头望向那人——然后她翻了个白眼，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大约相遇的人都存在两种必然，一种是前世五百次回眸与擦肩而过，最终换得有缘千里来相会，另一种，则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明明是孽缘深厚、相见两相厌，却总能凑到一块相互恶心。

　　眼下，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典范，嘛，连开场台词都一毛一样。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男子又问道，皱着眉头走上前。

　　啧，没新意。一模一样的台词，一模一样的动作眼神表情，听得耳朵都生茧了好吧！

　　何况还没脑子，这宫里现下既无皇后亦无妃嫔，除了大齐长公主你还见得到第二个不是宫女的女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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