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 醉八仙

　　这边厢掩良因为老女人们的说学逗唱同台竞技不厚道地偷乐呵，那边厢小皇帝允华也是身陷战局。

　　与内院女人们的笑语嫣嫣相比，混迹官场的这帮老士大夫有完全不同的战斗方式，且高手过招，不是一击制胜，就是永不结束——小皇帝允华挂着得体的微笑，手捧酒盅看着下面一帮老头，就目前而言，这场口水杀人的战斗确实很有永不结束的势头了。

　　起先御史台严大人起来敬酒，曰祝万岁爷与天同寿，千秋万代。这场寿宴的主角并不是皇帝陛下咩，爱卿这么说是委婉地表示了言官集团对某目无礼法之女子的不满？

　　其后本该是抖着胡子的张阁老也抖着光溜溜的下巴来敬酒，曰祝陛下百子千孙，国运绵长。可是皇帝陛下连一个老婆都没有娶哎，爱卿是含蓄地传递了世家们对皇帝选妃的催促？

　　其后这堆官宦一个接一个地起来敬酒，嗯，一般情况下不是应该齐声高贺齐齐敬酒么？这一个个地来敬，好深的水啊。

　　小皇帝只是礼貌的举举手中的杯盏，然后随便沾沾嘴皮子，等众人堪堪敬了个大概，便一挥袖子，十分有气度地起身，中气十足地对下首道——各位爱卿都是我大齐之栋梁，有众位文曲武斗之佐，朕甚是欣慰，今日众位爱卿便开怀畅饮！赏百坛醉八仙！

　　听到最后一句，原本还能泪盈双眼表现得很激动很欢喜很忠心耿耿的严大人眉头跳了两跳，老戏骨张阁老胃狠狠抽了抽，还能维持一脸感激欣慰的表情，其余人等表情各异，然后齐刷刷拜下，洪亮整齐道谢主隆恩！小皇帝微微颔首，很好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为了今天宾主尽欢，小皇帝特意着人准备了这百坛的醉八仙，这可是大齐国内一等一的烈酒，以北地传来的酿造法子为基，再加以改良蒸馏，初时尝之甘甜，饮之辛辣霸道，饮毕后劲极大，一坛子下去，嘻嘻，就等着第二天头疼欲裂呕吐不止吧。

　　小皇帝轻轻抿着清甜的蜂蜜果酒，想起几年前其姐的“皇帝入职培训必修课程之毛氏兵法”第三课第二小节——游击战。彼时的掩良蹲在他面前，蔫坏蔫坏地压低声音道，正所谓“敌进我退，地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进”，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要走自己的路，走的风骚走的自信，还要牵着对方的鼻子走。掩良还一脸狡诈地给他举例子，曰某国喜喝酒，每每今天把来使灌醉放倒，明天再商议国事，第二天喝醉的使节头晕脑胀无力舌战，该国便趁机强势谈判，后该国拜访邻国，哪想邻国早预料到有此一着，便寻遍全国找来一极能饮酒之人与之对饮，反其之计施与其身。其实允华翻遍了正史野史乃至民间传说，都没有找到掩良说的故事，也没有找到所谓“毛氏兵法”，不过他不在乎，许是皇姐编出来与他讲道理的呢？

　　正所谓聪明的喝酒方式是灌醉对方，傻子的喝酒方式是灌醉自己。允华才不会灌醉自己，而对于众位自以为聪明想要灌醉他的大臣么，允华决定以其人之道反置其人之身，喝去吧您呐，皇帝御赐的酒哦，喝不完就是欺君之罪哦~一百坛子大家自己瞧着办吧~嘛，但是这帮老骨头明日还要上朝办公，所以还是不要欺负得太狠了，允华觉得自己真是太善良了，尤其是与皇姐掩良比——掩良的话，大概会上五百坛？还不喝完不许回家睡觉吧。

　　二话不说赐下烈酒，众臣心知皇帝不是个好拿捏的，许多意图，只能徐徐图之。眼下么，先拼了这一百坛再说。

　　大殿里顿时酒香四溢，笑语连连气氛热烈，皇帝这一套赐酒毕事耍的很漂亮，可怜了底下的沈清欢同志挨了地图炮，在连日操劳以后，还要与同僚你来我往地推杯揽盏，献完睡眠献肠胃，为祖国鞠躬尽瘁。

　　沈清欢打发了前来敬酒的几位同僚后于位置坐下，身边是一堆堆官场老油子推杯换盏，歌舞曼妙觥筹交错间，只觉得手中酒盏冰冷，清冽的酒中是自己恍惚的倒影，他轻饮一口，入口似清甜，而后是一股冲脑的辛辣，直烧到肚腹之中，他望向上首座上的皇帝，皇帝与长公主略有神似，特别是那双眼睛。

　　沈清欢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父亲早亡，寡母绵软体弱，根本无力与族亲相争，家财田产相继被侵占，眼看母子二人就要流落街头，幸得恩师柳先生搭救，使其母子二人留住在书院中，每日做些缝补抄书之事糊口。少时多受欺诲，他发愿要振兴沈氏，护佑寡母，报答恩师。沈清欢天分很高，又肯下苦功，虽起步较迟，却硬生生学出许多名堂，然当他欲进京赶考，却发现自己无财无势，别说走不通门路，连路上的盘缠也凑不足。柳先生只是潜心教书的一小小教员，于人情关系并不通晓，寡母则认定自己拖累儿子了，只是每日以泪洗面，他并不觉得有甚怨怼，只是烦透了同窗的流言与同情、母亲的哭泣和先生愧疚的眼光——对他而言，知道一条路走不通，便该考虑如何走另的路，他不是那种耽于过去的人，他很现实，沈清欢要寻找机遇。

　　只是他没想到，机遇来的这么快。

　　自那年知晓今上身份，沈清欢便追随其后。彼时的长公主对他甚是不喜，处处刁难，时时嘲讽，整日里斗嘴不休，他不知她为何，却觉得，与她斗嘴甚是有趣。第一次见她，不经意轻喃了句“清若空谷幽兰，净如秋水长天”，他吓一跳，摁下了心中涟漪，却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他知自己理应避嫌，知男子不应与女子多纠缠口舌，却忍不住一次次去逗她——她与他之前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她不婉约不贤淑，对爷们的事指手画脚，行至间半分矜持也无，还有那双眼睛，时而似潭水幽深，时而似火焰灵动，那不是一双养在深闺的女子能有的眼睛，他却喜欢得不得了。

　　他觉得自己是魇住了。

　　两年前，太子允华的存在被逆王萧渚清知晓，逆王下令戒严彻查，一时间太子等所布势力皆折损颇巨，逆王耳目甚广，于无奈中众人只得分几路行事，相互之间传不得消息，于彼此生死未卜。

　　那时他与长公主一路，沈清欢假作一商贾人家子弟，掩良则扮作花楼女子，潜于一教坊——这处教坊实是一处情报点，任谁都想不到大齐的长公主会匿藏于此等花柳之地，且鱼龙混杂，查无可查。

　　那段日子难熬极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是夜，沈清欢甩不掉身后的尾巴，他面上无甚表情，后颈却涔出冷汗，不能往回——太子等人俱在那处院落，他心下一转，做戏般地走进教坊司，只那处查也无从查起。

　　“诶呦呦我的二爷呀～您可算来了，桃红，去把小翠仙儿叫来～”浓妆艳抹的老鸨一脸谄媚地笑着迎上来，掐着声音甜蜜蜜道，“您可不知道呢，您这几日不曾露面，奴家可盼着您呢，给您留着上好的梨花春酿，来来来里面请，曲流阁早给您备着呢～”

　　沈清欢微微点头，跟着进了曲流阁，坐定后自顾自饮了一杯酒，强做镇定。

　　不一会掩良身着华服碎步走进来，柔柔福了福，“奴家这厢给二爷请安～”

　　他抬头看着她，少女酥肩半露，面上是精致妖娆的妆，拉长上挑的眼线衬得眼波流转，他虽来了多次，却依然觉得她艳不可挡。他略觉心下安定，却不自觉地转开目光，冲她举了举手中的杯子，“过来给爷倒酒。”

　　“这许多天的，也不来看看奴家，二爷可让奴家好等？”掩良在他身侧坐下，一边娇嗔着，一边将他手中酒杯盛满，一双眼睛却冷电般地打量他——你来干什么！

　　“无甚要紧事，不过是家里老爷子唠叨，这几日看得紧了。”沈清欢语气疏懒，说着捉住了掩良的手将她扯过来，他与掩良接头许多次，却从来不曾逾礼半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与掩良说话，他只望她察觉今日种种反常，“这许多日未见的，可是想爷了？”

　　掩良微惊，飞快的朝虚掩着的门方向撇了一眼，随既娇娇软软地偎依在沈清欢怀里，“瞧您说的，奴家何时不想您了呐～”

　　小女子娇软微嗔的语调撒着娇，一双眼睛却怒不可恕地瞪他，手下还不客气地拧住他腰上的肉——你这傻X，怎么把细作引过来了！？沈清欢忍住疼，太阳穴上青筋秃秃地跳，却稳住声音温言安慰着，两人作起戏来。

　　直至半夜，那人见实无异样才离开去。

　　掩良静听着那人离开，一把推开沈清欢，叫来一个婢女小声吩咐几句，那女子应声去了，她才拉上门进来嘴里嘟囔着“累死姐了”云云，坐下后劈手夺过沈清欢手里的酒杯自斟自饮起来，一连饮了三杯才放下杯子酒壶，转向捂着腰缩成一团的沈清欢道：“今夜你就在此住下了吧，戏还是做全的好。我已使人去查此人了。”

　　沈清欢点点头，翻起袖子看看自己的手臂——刚被掩良狠狠拧了几块，现下居然都青紫了，下手真狠！他料想腰上被掐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无奈地摇摇头。

　　见沈清欢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还有心情看手臂，掩良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凉凉道：“沈大人真是好定力，这档口谁不小心谨慎的，您倒好，粘着个大尾巴还敢喝花酒？小女子真是佩服～佩～啊～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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