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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返家


  对白云公社的人来说,几块手表、几台半导体不占地方,往兜里一塞,往手里一拎就好。

  但四辆26吋凤凰双杠自行车、两台蝴蝶牌多功能缝纫机、五袋农科院优质菜种、一百袋尿素、十箱杀虫药……必须要一辆东风大卡车,才能拉回去。

  卢南樵事先从市粮食局借到一辆长途大货,又请了七八个人帮忙装车,半个小时后,全部搞定。

  甘露帮不上忙,绕着大货车打量,车头很硕大,分为前后两排。

  前排是主驾和副驾,后排是休息室,供司机们跑长途轮流补觉用的,半床半凳,能坐三个人。

  卢南樵吩咐小助理周洲:“你坐在前排副驾座上,给司机师傅指路。”

  他自己呢,跟甘露父女一起坐在后排避风。

  独立空间,宽敞安静不说,还有一床被子盖在腿上暖和。

  剩下一个朱一飞,人见人厌,自己灰溜溜去长途汽车站,冒着寒风,转了两趟电车,匆匆进站的时候,座位票已经卖完,只能站在冷飕飕的车厢里,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挨冻、挨挤,受累,受气,气得他白眼翻成斗鸡。

  甘露和傻爹就舒服多了,一左一右斜靠在大卡车厢里,暖烘烘舍不得挪窝。

  卢南樵哭笑不得,告诉父女俩:

  “离开沪城的时候,我让人往公社打了电话,让他们找个顺路的乡亲,捎个口信回芦庄,让生产队的车把式过来接人,好像已经来了,就在那边——”

  甘露顺着他的手臂方向看,认出是村里的“老驴头”。

  本姓吕,该喊他“老吕头”,以讹传讹成了“老驴头”,他又专门负责给生产队饲养牲口,赶着牛马骡子耕地、打场、拉车,这个绰号名副其实。

  老驴头在村里口碑不错,可惜一辈子光棍,无儿无女,日子过得将就。

  他身上穿的那件老棉袄,少说也穿了四五年,破棉絮东一簇西一簇露出头,一看就不咋御寒。

  甘大海催促女儿下车,卸货。

  “老驴头”也过来帮忙,他不认识字,认识缝纫机的画像,喜得嘴巴咧到耳朵根,甩着旱烟锅夸奖甘大海:

  “支书就是有本事,弄回来这么一件稀罕货,往后村里人缝缝补补……方便了!”

  甘露心说想多了,这是私家物品,谢绝共享,偶尔共享,请支付合理费用。

  傻爹却一口应了:“驴叔放心,这缝纫机你啥时候想用,一句话!你这棉袄也旧了,回头我让丫头给你拾掇拾掇。”

  甘露无端被抓差,郁闷又奇怪:这傻爹和老驴头年纪悬殊一倍,平时也不大往来,真有这么磁的交情?

  另一边,朱克文更奇怪。

  他不敢相信甘大海也能买回一台缝纫机,款型还比自家这台还高一档次,心里泛酸,嘴上冷嘲:

  “甘支书挺有门道的嘛,缝纫机说买就买回来了……”

  甘露看见这叔侄俩就膈应,刚想怼回去,卢南樵先开口了:

  “甘支书前一阵杀了年猪,剩下不少猪肉,他背了一筐去沪城看亲戚,地址不对,没找着,正好我有一个长辈,急着给儿子办婚宴,用一张缝纫机票换了他的猪肉……”

  朱一飞正抱着炭盆烤火,听了这番话,鼻子气歪了,他一路坐长途客车,回到公社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冻僵了,两排牙齿嘎嘎哆嗦,路都走不稳了,听到卢南樵明显这打掩护的话,哼哼反驳:

  “卢主任,就那么点猪后腿肉,那么点鲜荸荠、土鸡蛋和山里美,拢共不值三十块钱,能换一台这么好的缝纫机?那我给他三十块,拿自己这台机子跟他换换行不行?”

  卢南樵面色一冷:“这你要问甘支书,问我没用,先不提换机器的事,你在客车上踹翻甘支书的竹筐,调戏甘支书的女儿,还没跟他道歉呢。”

  朱一飞:……?!

  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脸色憋得青紫。

  朱克文一听侄子做出这种丑事,还被顶头上司当众曝出,气得劈头一巴掌:

  “你个不着调的东西!在公社就闹得鸡飞狗跳,出门还惹事……”

  朱一飞被打得唉唉抱头,咬着后槽牙跟甘大海道歉。

  甘大海能咋样?必须原谅他啊。

  朱一飞趁机又提“换缝纫机”,一直冷眼旁观的郭向前,说话了:

  “朱副主任,咱们是干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别贪小便宜,别做让群众戳脊梁骨的事!”

  朱克文讪讪,又扇了蠢侄子一巴掌,让他马上带着缝纫机滚蛋,别杵在公社丢人现眼。

  甘露看得解恨,刚要招呼傻爹一起坐上牛车,返回芦庄,白云中学的校长佟国庆,突然走了进来,跟卢南樵商议学校一起伤人事故、一起互殴事故该如何处置。

  卢南樵趁机把甘露喊过来,介绍给佟国庆:

  “佟校长,这位是甘露同学,芦庄生产大队支书甘大海的女儿,她本学期因病休学,开春想返校复学,麻烦你安排一下。”

  佟国庆答应了,问甘露的功课:

  “你休学半年,耽误了一整个学期的课程,复学能跟得上趟吗?”

  甘露信心满满:“没问题!我成绩好得很。”

  佟国庆尬笑:“那好,后天就是初三年级期末考试,如果甘露同学有信心的话,可以来参加,先摸摸底。”

  甘露迟疑。

  倒不是怕考不好,是天寒地冻,她来一趟公社不容易。

  别的学生都是住校,她得大老远从芦庄跑来跑回,天寒地冻,忒遭罪了。

  卢南樵误会了她的犹豫,以为她吹牛皮被噎,胆怯了,表情似笑非笑。

  甘露气闷,一口答应:

  “行!佟校长,我会准时参加期末考试,凭自己的实力复学。”

  佟国庆离开,甘露瞪着卢南樵:

  “刚才在楼下,你怎么只让朱一飞给我爸道歉,不给我道歉,他调戏的人是我,不是我爸!”

  甘露不满权益被无视,据理直争。

  卢南樵不以为然:“你一个小孩子,哪来那么多要求?”

  甘露:……?

  姐不跟蠢头蒜说话!

  父女俩去公社食堂蹭了一顿回锅肉,眼看过了中午,想早点回村安置,招呼老驴头一起赶着牛车,冒风碾雪颠簸三个钟头,终于返回芦庄。

  放眼四望,池塘、院落、树冠、村道,全都覆盖上厚厚一层积雪,不怕冷的熊孩子们成群结队,在雪地上嬉闹玩耍,觅食的麻雀蹦蹦跳跳,偶尔站不稳滑了一跤,摔得萌萌哒。

  甘家用篱笆围绕的宅院,也一扫平日的窘酸,变得冰雪晶莹。

  甘露出门浪几天,波折起伏,晓得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雀跃着推开院门,迎面撞见一个陌生少妇!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姿容婉丽,气质恬静,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材,都有一种江南水乡莺飞草长的潋滟。

  头发不像一般村妇盘在脑后,剪成了齐耳短发,刘海烫成时髦的空气式,别着蝴蝶发卡,身上穿着橘红色灯芯绒棉衣,长款,对襟,脚上还有一双圆头皮棉鞋。

  按70年代的标准,相当时尚,咋看都不像是呆在村里的人。

  甘露面露疑惑,便宜爹却面露喜色,颠颠上前打招呼:

  “菱子,这大冷天的,你咋过来啦?来多久了?”

  “姐夫回来了?我听村里人说,你们去沪城走亲戚,还以为是去我那儿了……”

  说罢又看着甘露:“露露又长高了,见了小姨怎么不喊人,不认识了?”

  “这丫头,前阵子磕破了脑袋,到现在还稀里糊涂,好多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他边说边催促甘露喊人,丝毫没察觉女儿呆若木鸡。

  相比傻爹的屁颠屁颠,甘露很颓丧,再一次觉得自己穿了个假剧。

  她的到来,改变了原主父女的凄惨命运,开辟了属于自己的故事支线,燕妮、卢南樵、王安生、金士钊、姑奶奶……接连冒出加戏的NPC。

  还有那个老驴头。

  一照面,甘露就觉得他不对劲,果然,返村的路上,人家跟老爸打起哑谜。

  一个问:“人……还好吧?”

  一个答:“还……好,活着。”

  一个丧:“活着就好啊,活着……就有奔头。”

  甘露结合傻爹当时颓然的脸色、泛红的眼圈,还有老驴头唏嘘无奈的沧桑,确定这俩人有猫腻。

  他们嘴里的“人”,八成就是指甘金花。

  傻爹曾经信誓旦旦保证:村里也好,公社也好,没人知道他跟甘金花的姑侄关系。

  那这老驴头不是人?

  甘露心里惊疑,打算到家立即审问傻爹,眼前却又冒出一“小姨”。

  阮红菱,原主妈的亲妹妹,沙雕爹的小姨子。

  半年前,她“麻雀变凤凰”,嫁给了沪上某国营厂长的大儿子,吃上了商品粮,招工进了公公掌控的服装厂,是全公社漂亮姑娘的羡慕对象。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这是她出嫁后第一个新年,有特殊意义,要跟丈夫一起走遍两家亲戚,收礼钱收到手软。

  她不在家里张罗,也不去厂里上班,跑到姐夫家算怎么回事?

  原主妈已经殁了,她跟甘大海的“姻亲关系”名存实亡,鳏夫少妇,瓜田李下,怎么想都该避嫌。

  甘露直觉,有古怪。

  甘大海也察觉到反常,不复一开始的兴奋,从牛车上卸下缝纫机,搬下竹筐,送走老驴头,关紧院门进屋,试探着追问阮红菱:

  “这……咋回事?”

  阮红菱顿时红了眼圈,哭得一抽一噎:“姐夫,我的日子……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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